六
不知不觉,到了麦熟的季节。好几个工友已经结了工资回家收麦了,麻将摊也支不起来了。
挖掘机已经捣掉了污水处理罐罐顶突起的那部分,只是好多混凝土块上连着钢筋,吊在罐壁上。罐底也铺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混泥土块,埋在里头的钢筋已经生了锈,腐迹斑斑地支棱着。吴志学让我和宏伟、李云拿八磅锤砸混凝土块,砸碎了取出里头的钢筋,吊在罐壁上的混凝土块就先用大压剪从顶上剪掉。他自己则带着吴叔和吴志玉去了另一个工地干活。后来我知道污水厂的工程要给管壁外侧打六千多个35公分的孔,然后再植上钢筋。而这打孔的活吴宏斌又找了其他建筑队承包,承包打孔的建筑队还没有干完上一个工程,吴叔和吴志玉就是去帮他们做收尾的工作。
兰州的温差大,中午太阳要把人烤干,晚上六七点的时候空气却很清凉。回去的路上,李云提出我们可以自己把砸出来的钢筋买掉一部分,他甚至已经计划好把钢筋从污水厂西侧的那面墙上扔过去,下班后再去拿了买。宏伟犹豫着不说话,我也心动了,但我还是拒绝了他,宏伟也说:“算了吧。”李云就显得很失望。
第二天,我们有了新成员——白宝库,他是吴志学的外甥,还上着高中,刚刚放了暑假就来体验生活,他个头比我和宏伟大,身上长了厚厚的一层肉,但肉都稀稀软软的,全是肥的!虽然块头大,我和宏伟却不惧他,又因为他是吴志学的外甥,就都讨厌了他。吴志学让我们带着他一起砸钢筋,还和颜悦色地让我们照顾他。我和宏伟都拍着胸脯保证要照顾好他的外甥。我们带着白宝库来到工地,我们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跟我们套近乎。李云把那把最难用的八磅锤给了他,他也不嫌弃,抡起锤子就往混凝土身上砸,砸一下嘴里还骂一句。他干活这样生猛,我就断定他没有长力。果然,出过了两身汗后他就没有刚开始带劲了,手里也没了力气,专挑了小的混凝土砸,砸也砸不烂,嘴里骂声却更加听得清晰,他骂的是:“我日你妹!”
大师傅每天都会熬一大桶绿豆粥,工人们自己拿杯子盛了拿到工地上,渴了就喝,既能解渴也能防着中暑。我和宏伟嫌杯子装的少,就和小安共用着一个能装3升水的塑料瓶。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就歇下来喝绿豆汤,白宝玉也不干活了,停下来看我们喝。美美的一气汤水能驱散一早晨的疲劳。我们三个都喝过之后还剩个瓶底,已经喝过的李云又从我手上抢过瓶子,一仰脖,瓶子也干净了。我看到白宝库咽了几下唾沫,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不提醒白宝库带喝的,也不给白宝库和绿豆汤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喝过绿豆汤没多久,吴志学就来了,来了就骂白宝库,因为白宝库没有戴安全帽。我和宏伟先前也是不戴的,看吴志学过来就已经悄悄戴上了。
不知怎的,被吴志学骂过的白宝库就看起来顺眼多了,下午我们就搭上了话茬子。打工者的话茬子一般就是:你是哪里人?你多大了?你叫啥名字?要是年龄小就还要问你是不是上学着?上高中还是上大学?白宝库是榆中人,今年过完暑假就要上高三,他学习成绩不好也不爱学习,在家里又折腾家里人,吴志学给他母亲建议让他来工地上锻炼锻炼就知道下苦的苦了,回去就能好好学习了,他就被家里逼着来了。我问他:“那你觉得下苦苦不?”白宝库说:“也不苦,就是乏,就是渴么?”宏伟在一旁拿来了绿豆粥,学着电视广告里的明星说:“渴了你就喝吴氏绿豆粥!”我们就都笑了。
白宝库还有三点也让我们很满意:他说起吴志学来不叫舅舅,直接叫他的大名;他比我们三个更能偷懒,我们因此不怕他去吴志学哪里告状;他的口头禅是“我日你妹”或“我日他妹”,我听了觉得大气。
李云又怂恿了我和宏伟盗了钢筋出去买,我和宏伟都不同意:“白宝库是吴志学的外甥,说不定啥时候就把我们出卖了!”李云泄气着,一吃完饭就往他城里的亲戚家跑,晚上睡觉的时候又兴高采烈地回来。我和宏伟就拉了包宝库在外边的啤酒摊子上喝啤酒,想着他刚来身上没钱,也就从来不让他请客。白宝库能喝酒,我和宏伟常常被他灌醉了,我们醉了他就笑,一个胳膊夹了我,一个胳膊夹了宏伟往住的地方拖。
白宝库是抽烟的,但却要避了吴志学才敢抽,有一天晚上喝完酒的时候宏伟给他散烟,他接了烟没有抽顺手夹到耳根上,后边喝酒就忘记了耳根上还夹着烟,回去的时候吴志学看到他耳根里夹了烟,就夺了烟,骂了他,也警告我们不许再带他外甥出去喝酒抽烟。第二天白宝库却要拉我们去喝酒了,我说:“你舅舅不让你喝酒呢?”他说:“管毬他,今天我请你们两个,我也预支了两百块工资。”宏伟说:“你是他外甥,你还要预支,你直接朝他要,他还能不给你?”白宝库说:“他心狠着呢,我朝他要三百,他说只给一百,我说你们两照顾我,我要请你们两个吃饭,他才给了我二百。”
白宝库请我和宏伟喝酒的第二天却出了事,事不是大事却很吓人。下午刚到工地,我们几个人就分散在污水处理罐周围,尽量挑选里头有长钢筋的混凝土块砸,正干着,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响,我赶紧丢下手里的活绕着罐壁寻找声源。我看到宝宝山在地上坐着,脸色发黄,就问他:“怎么了宝库?”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只是缓缓取下了安全帽,我走到他跟前,宏伟和李云也过来了。白宝库还是坐着,把安全帽举起来让我们看,安全帽已经完全从中间裂开了,只是拖带还连接着两半帽壳,我赶紧摸他的头,头是好的,一点皮都没有擦破,我觉得不可思议。宏伟说:“你狗日的命大,你不是不戴安全帽么?” 白宝库还坐着,惊魂未定地说“今天中午吴志学又骂了我一次,我就戴上了,刚想摘呢。”李云也没有戴着安全帽,这会子赶紧找来戴上。原来罐壁上吊着一块大石头的钢筋断了,白宝库离罐壁远,大石头落下来没砸着他,但是拉着石头的钢筋像鞭子一样抽到了他头上。我说:“没事没事,安全帽破了再换一个,头好着就好,赶紧起来吧。”说完就和宏伟就拉他,他又说了句:“我日他妹!”就起来了,我们让他去重新拿个安全帽,他就回了住的地方,回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白宝库和吴志学在办公室吵起来了。我们端了饭靠在办公室旁边一边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吵架。吴志学说:“你才干了几天你就要走?”白宝库说:“今日没把我打死,打死了看你跟我妈怎么交代?”吴志学说:“你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苦了,知道你妈了,你在家能的跟啥一样的?你就在这儿砸石头,我要把你的少爷病都祛掉!”白宝库着了急,喊道:“吴志学,你不是我舅,你是我的仇人,我就不干,你有本事你把我弄死。”吴宏斌也在办公室就说:“宝库,怎么这么跟你舅舅说话,四叔,宝库要回去你就让回去么,他还小,别让娃娃恨了咱。”白宝库对吴宏斌说:“斌哥,把你手机借给我,我要给我妈打电话。”白宝库打了电话叫了声:“妈……”就哭了起来。白宝库从办公室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李云凑到他跟前说:“吴志学骂你了?”白宝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我日他妹!”李云说:“他妹是你妈呢。”白宝山推了了李云一把,说:“那我日你妹!”李云踉跄后退着,碗里的面条子挂到了胸口上,嘴里还说着:“我没有妹!”我和宏伟就笑了起来,白宝库没有管他,对我和宏伟说:“走,两位杨哥,我领工资了,咱们喝酒去。”说着从口袋里抓出三百元在我们眼前晃。我问小安去不去喝酒,他说还要去亲戚家。
第二天,白宝库真的回家了。
七
里头有钢筋的混凝土块已经很少了,偶尔能见到的钢筋也只是一小截,我们三个人一整天只能找出不到一百斤的钢筋,吴志学觉得不划算,就不让我们砸石头了。他叫来挖掘机清理掉了罐周围的碎石,我们的工作场地突然变得空旷整洁了。由于要加高罐体,拆完后的罐壁顶部要保证一定的平整度才容易施工,我和宏伟就拿着凿子和小锤子去凿挖机挖过的接茬,李云则跟着吴叔一起去了别的工地。
我们骑在罐壁上,用凿子凿掉那些不平整的地方,有的地方突起的太多,就用风镐凿。那些天太阳格外毒辣,白宝库出过事之后我们又不敢随便脱了安全帽,因此下午两点钟刚上班的时间就很难熬,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蚀得眼珠子发疼发涩,工作服也被汗湿的贴到了肉上,还有许多汗珠子从头上往下滚,滚到了下巴处就串珠子往下流。那时候我常常会犯迷糊,不知道是午觉没有睡醒还是被太阳照的发晕,犯了迷糊锤子就砸到了自己的手上,锤子砸到手上就又能清醒一会子。这样的天气里,人就变成了筛子,最难熬的不是热,而是渴!渴是喝水成了瘾,渴的感觉就跟毒瘾发作一样。我和宏伟不管拿多少水总是在下午上班的一两个小时之内就喝完,快下班的时候实在渴的不行,我就去找水,本来是要找人要水的,却在厂区南边的一个没人的房子里发现水轮头,水有消毒水的味道,但是可以喝,我就先喝饱了自己,再给宏伟打满一瓶水。
我的饭量也大了起来,中午大师傅每个人只准备一大碗饭,一碗饭的能量已经不能支撑我一个下午了,快下班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胃里头空空的,身子也没了劲。宏伟帮我想了办法:早餐的馒头是不限制供应的,因此每天早晨吃饭我就多拿一个馒头,中午就一碗饭再加上一个馒头。但我拿的馒头在中午的时候总是只剩下半个,李云这些天中午比我们回去的早,我就怀疑是他吃的,就跟他说:“李云,你要是饭不够吃,自己也拿一个馒头么,天天吃我的啊?”李云说:“我没吃啊?”我说“吃了就吃了,你还嘴犟的!”“我真没吃!”李云说。他是小孩子,我也不跟他计较,吃我半个馒头就吃我半个馒头吧。
吴志学因罐顶上的这些活,骂过我和宏伟好几次,但是骂过了之后我和宏伟反而更加偷懒了。我常常骑在罐壁上,面朝太阳感受着太阳发功从我身上逼出的汗水顺着身体滚下时造成的麻痒,手里拿着凿子和锤子却不干活。那段时间我迅速地变黑,又因喝了污水处理厂的水开始拉稀,我的眼前常常飘过黑色的光。我和宏伟花费了一周时间吧罐顶的活干完,干完活的第二天下了一天雨。
库房里又堆积了许多没有清洁的模板,我们就又在雨天里铲模板了。经过了这些天的“洗礼”,铲模板对我们来说变成了最轻松的活。我还拉稀着,就一趟又一趟地往厕所跑,李云就笑我偷懒。厕所只搭了一片石棉瓦,雨又斜着往里灌,我只能把屁股藏到里头躲雨,头却只能淋着雨,我总觉得厕所里的雨水很脏,尽管它还没有落到地上。正拉着,却听到了吴志和吴叔的对话。吴志学说:“你发现了没,我们钢管扣件少了?”吴叔说:“恩,十字扣少得多,工地上的都拿回来了呀”吴志学哼了一下:“你还装,明明有人偷扣件了,拿去卖钱了,一个十字扣十块钱,你不知道?” 吴叔说:“说不定前几天回家的那几个走的时候拿了,这几个都是娃,我觉得不可能偷,志玉是你家里人,他更不可能偷”。吴志学说:“我们没证据,不能乱给人安罪名,我给你说这些,就是让你帮我留心些,这几天打眼的人就要来了,你要多操心些。”我虽然是无心听到他们说话,但总感觉听到了什么秘密,心里觉得忐忑,因此就控制着不要弄出声响要等他们走掉我再从厕所出去,没想到吴志学却进了厕所。我看到他进来,心里一慌就蹦出一个很响的屁,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走掉了。
打眼的人来了,总共有十多个。每天早晨有大面包车拉着他们来,中午在我们住的地方吃饭,吃完饭就在彩钢板房里躺着睡觉,床上躺不下,就在地上铺了铁皮躺着睡,晚上的时候又有面包车接他们回去。他们每天早晨来总是一个个地端着钻机从车上跳下来,让我想电视上看到的武警。他们是计件工资,打一个眼两块三,有干活快的人一天就可以挣到一百五十块钱。一开始吴志学是让我、宏伟、李云、吴志玉四个人也跟着他们打孔的,以为这样可以省下钱来,但我们一早晨才打了30个眼,宏伟还被钻机的把手打伤了额头。下午的时候,李云被留下来检查打的眼是否合格,这个工作就是跟着打眼的人,他们每打完一个孔就把一个做了标记的铁棒伸进去,看看打的孔是否能够达到要求,这无疑是最轻省的活了,我看到李云高兴地朝我们眨眼睛。我和宏伟、吴志玉则跟着吴志学去揽散工。
我其实是愿意揽散工的,因为可以干不同的活。我们先是到了一个做路面硬化的工地,他们也有着彩钢板搭建的库房,库房前停着一辆车身大约七八米长满载着水泥的红色半挂车,我很少近距离接触这样大的卡车,因此很兴奋。卡车的侧门是开着的,车帮子上已经搭了一条木板,我们三个人要踩着木板将车上的水泥搬到库房。那天下午我尝试了所有搬运姿势。像印度人那样顶在头上是不行的,一袋水泥一百斤,已经超出了脖子的承受范围;可以将水泥袋子扛在肩上,但是粗糙的尼龙袋子会划伤你的脖颈,袋子缝隙里喷出的泥灰和着汗水黏到这些伤痕上,伤痕就火辣辣地痛起来;可以将水泥袋子抱在胸前,但是泥灰会呛了你的鼻子,辣了你的嗓门,胸腔也因怀抱重物而受到挤压,这些挤压导致呼吸困难,呼吸困难,眼前就开始发黑;可以用手臂夹着水泥袋子或用双手托着,但这需要手臂部使出很大的力气,我夹过一袋之后,第二袋便夹不动了。我很聪明,变换着使用这些搬运姿势,以避免自己身体同一个部位的长时间劳累。可即使是这样搬了三十多袋后,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吴志玉一直用同一种姿势搬水泥,脚下还是如刚开始一样稳健。吴志学两只手抱在胸前,站在车旁看我和宏伟不断换着搬运姿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嘴角动着,想要说话却又不说。
吴志学最终是忍不住对吴志玉说了话:“老四,你给这两个娃教一教怎么搬。”我和宏伟其实已经试过像吴志玉那样像背孩子一样把水泥背在背上的搬运方法了,但用这种方连续背也会让腰极度酸痛。吴志玉说:“你给教么,你又不是没背过水泥袋子。”吴志学真的教我们了,但他没有亲自做示范,只是指导我和宏伟。水泥袋子的重心要放在腰以下的部位,最好是屁股上,用双手托着袋子底部,腰要使劲往下弓,这样双腿就承受了袋子大部分的重量,而双腿是人身体最有力的部位。我很不能接受这个姿势,腰要弓到90度,用这个姿势鞠躬可以显出对人的尊敬,用这个姿势走路,那就成乞丐了。我虽然用着背袋子的姿势,但要强地尽量挺直了腰,腰上的酸痛越来越严重,我就稍微弓下去一点,腿上分的重量多了,腰就舒坦许多。又搬了一会,我心痛地发现我的姿势竟和吴志玉一样了,宏伟也是这个姿势了,我们被彻底打败了,我还想直起腰,腰就强烈的反对了。吴志玉看我们搬得顺了,就要坐车走,走之前说:“今天就这些活,你们干完了就自己回去。”
我觉得一卡车水泥我们三个人三个小时是可以搬完的,但吴志玉却偷懒了。水泥搬到仓库就要爬坐在上面歇一会,他也让我和宏伟歇一会,我想早下班,就说:“我们赶紧搬吧,搬完了能提前下班呢。”吴志玉说:“哼,吴志学是啥人我还不清楚,恨不得让你上不吃喝,下不拉撒地干活,还会让你早下班?你早早回去了肯定有让你铲模板去”我说:“他是这么说的啊!”吴志用鄙夷的眼色瞧着我说:“咦,他说的话你也相信?”吴志玉的话打击了我和宏伟的积极性,我们也每搬了一袋水泥就在库房里歇一会,我甚至注意了吴志玉搬运的次数,我要搬得跟他一样多,我不能吃亏,但我也不占便宜!
时间过得很慢,太阳已经西斜,车上还剩着三分之一的水泥,金色的阳光照在腾腾飞起的泥灰上,阳光和泥灰都有了美丽的形态。我和宏伟还偷着懒,吴志玉却着急了,他加快了节奏,背着水泥小跑过搭在车上的木板,又小跑到库房,再小跑着回来,弓着的腰已经小于90度了。他不说话,用行动催促了我和宏伟,我们也就跟着他加快了节奏,我们三个人都憋足了一口气,疯狂地发神经一样地搬完了最后的几百袋水泥。搬完了,我们泄了气,却又感觉酣畅淋漓!太阳压着山顶的时候,我们就往回走了。我们的脸上都铺了厚厚由汗水和泥灰和成的泥垢,脖颈的褶子里藏着的泥垢能用指头取出来,取出来的泥垢软软的,还是褶子的形状。工作服上的前胸和后背是被汗湿的最严重的地方,这些地方的水泥和汗和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软泥,深深地嵌入到衣服纤维之间的缝隙里,衣服就变成了盔甲。我用手指甲抠过这些盔甲一次,指甲盖被被抠下的水泥撑的发疼,衣服上只留下一道抠过的痕迹,却看不见工作服本来的红色。我们就这样在太阳的余晖里并排走着,胳膊和腿都有些麻木,像是三只直立行走的老龟。
路过一堆细沙的时候,吴志玉突然扑到上头,他的胸口蹭在沙堆上,四肢划动着沙子,像极了一只刚扔到水里的乌龟。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我和宏伟:他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玩沙子!他这样蹭了一会,又翻了身,把背靠在沙堆上蹭,他看到我们笑,就说:“笑啥呢,你们也过来蹭,沙子能洗衣服呢!”我一点儿也不信他,就说:“沙子能洗衣服?”吴志玉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沙子和水泥最亲,你看!”我和宏伟走得近了些,吴志玉胸口原来粘着的肮脏的黑色水泥果然不见了。宏伟起了兴致,说:“我也试试”说着话就扑到了沙子上,我也扑到了沙子上。 “洗”完了衣服,吴志玉又脱了外套,露出干瘦肮脏的身体往沙堆上蹭,我和宏伟也脱了外套,用并不瘦瘪但一样肮脏的身子往沙子上蹭。沙子应该是被水洗过的,干净、温和、清凉!在沙子里蹭过几个来回,身上已经看不到水泥或者任何污渍了,我们却没有起来,而是在沙堆上躺着,因为实在太舒服了,我们给沙子做了按摩,沙子也给我们做了按摩,还洗了澡。我突然自豪起来:这世上用沙子洗澡的人恐怕不多罢。
八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的劳累只能劳累了我的身体,大脑却得空休息,到了晚上大脑就活跃了,那些沉积了一白天的思绪就一丝丝往出钻,钻出来相互缠绕,变成理不清的乱麻。我先是想到了父母亲,他们知道我经历了这些苦楚会不会心疼;又幸福地想到了我那大个子的女朋友,回味了跟她一起的美好时光;后来我就只想工地上这些人,我恨了一会子吴志学,又可怜了其他受苦受累的工友,最后才可怜了我自己,当我发现最后一个才可怜自己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高尚。宏伟的鼾声越打越响亮,李云不停地翻转着身体,吴叔粗长地呼吸着,月光穿过破败窗框,在地上画出难看的光斑。里我的脑仁似乎跟脑壳分离开来悬空在脑袋里晃荡,我失眠了。
就是在那个失眠的月夜我发现了李云的秘密。李云起了身,穿着黑色的裤头,两只脚胡乱地蹬了地上的一双拖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似乎怕吵醒了我们。我的脑仁正清醒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认为他是要去厕所,心里就憋出了一个恶作剧。我把黑乎乎的被子披在自己头上,光着脚,悄悄地移动到了门口,准备在他回来的时候吓他一跳。我用眼睛瞟了厕所,厕所没有动静,我想他一定是在努力地拉屎!当我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在院子里那堆新拆下来的扣件旁边发现了他。那堆扣件本来是要放到库房里锁起来的,吴叔说新工程马上就要用了,来回倒腾太麻烦,因此就搁在了院子里。李云弓着身子,青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凸出的脊椎骨就一节一节地显现出来。他每只手抓了两个扣件,然后轻盈地躲避着地上的障碍物到了厕所,厕所那面墙遮羞的墙隐藏了他。我已经明白他在干什么了,我注视着厕所,厕所靠近火车轨道的那面墙的墙头上就往出飞东西,借着月光能依稀看清是扣件的形状,扣件一个接一个地划着弧线飞过墙头,在墙外的地里砸出沉闷的声响。我怕李云发现我发现了他,赶紧躺到了床上。
李云已经重新躺到了自己的被窝,我还因刚才那一幕激动着,脑袋里总是浮现着李云弓着身子露出的背上的骨节。第二天,逮着和宏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将这个发现说给他听,宏伟也发了感慨,说:“他这么小竟学会了偷盗”我说:“那么小孩子,现在偷个扣件,将来能把银行偷了。”宏伟说:“要是能把银行偷了,那也算他有本事了。”我说:“我们要不要劝劝他啊?”宏伟说:“怎么个劝啊,要劝他你得先把他偷东西的事情说破,他要是不承认你怎么办?他还要骂你冤枉人的,他要是承认了,不听你的劝,嫌弃你多管闲事,这你不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么?就算他听你的劝,以后见了面总感觉不好意思。”我说:“也对!” 我们感慨了一会,竟不自觉地开始分析李云的“副业”能赚多少钱了,竟羡慕了李云能搞“副业”。
我和宏伟、吴志玉还是揽散工。我们卸了三卡车水泥和四卡车保温材料,又筛了两半天沙子。跟着吴志玉这个老油条,我和宏伟干活使力和偷懒的技巧都得到了提升。那是一段比较美好的时光,吴志学每次领我们到干活的地方安排了工作后就会离开,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安排时间。天热的时候我们一般都是藏在有阴凉的地方睡觉,这些阴凉的地方有时候是未完工的毛坯房、有时候是在一颗不知名的大树下,有时候在半截短墙下,有时候是大卡车的肚皮下。而早晨刚到工地和傍晚的那段时间是我们干活的黄金期,我们三个人常常像疯子一样地干完一整天的活。
有时候我们会去比较远的地方干活,晚上回去的时候就要坐公交。坐公交是令人痛苦的事,那完全是对我还没有成熟的精神的折磨。干完一天活,我的工服和脸庞总是会糊上各种各样的脏东西,在站牌前等车时总有人会往我的身上、脸上瞅,他们的脸上一般不会有什么表情,但我能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的思想——厌恶、好奇、怜悯。我能接受厌恶的目光和好奇的目光,但我难接受那些少数的怜悯的目光。那些有厌恶目光的人,我心里也厌恶着他们,我感到心里平衡;那些有好奇目光的人必定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对他们来说是神秘的,别人的神秘感让我自己有了优越感;可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有着怜悯目光的人啊,我该怎么说你呀?你必定是善良的,我会感谢你的善良,但陌生人的怜悯也会让本来自卑着的人更加自卑,这种自卑超越了极限就变成了莫名的愤怒,这愤怒不是对你发的,也不是对厌恶我的人发的,是对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发的,也是对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发的。
我和宏伟总是跟在吴志玉的屁股后边往公交车里挤,吴志玉往前哪里挤,那里就会让开一条道,等在车上站定了,吴志玉就把那涂满机油又磨得光亮的屁股摆到坐在座位上的人的眼前,座位上的人马上就会起来装作将要下车,吴志玉就坐了下去,吴志玉一坐下去,他旁边的人也要下车了,我和宏伟便呼抢着坐到他的旁边。
我进不去石化公司,又得不到进一步的工作指示,也不认得回去的路,因此就只能在石化公司门口等着司机出来。石化门口的马路两边密密地驻扎着一些小商铺,我就在其中一家的广告牌底下站着,我在想保安为什么不再查宏伟了?可能是他收受了司机一根烟的贿赂,不好再查,也可能是他已经有我交差,他的工作能力就已经体现出来了,就懒得再查。我既高兴着自己免去了半天的劳累,又心疼着自己浪费了半天挣钱的时光。太阳已经有了温度,商铺里钻出一个肥胖油腻的女人,她不跟我说话,只是拿着一只旧笤帚吭哧吭哧地扫地,我周边的土被她扫的沸腾起来,我突然明白她不是在扫地,她是在赶我呢!我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热起来,我被羞愧与愤怒的情绪包围着,从她家商铺的门口走开,我走到了正对着那间商铺的一颗树下,她果然不再扫地。
我先是在树坑里站着,根据树的影子判断大概的时间,司机长时间不出来,我站得累了就蜷缩在树坑里侧躺着,树被我揽在怀中。不时有蚂蚁爬到我的脖子里,我使劲抹一把脖子,蚂蚁就成了黑色的碎渣,也有蚂蚁爬到我胳膊上,在汗毛组成的黑树森林里虎头虎脑地前进。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刚睡着,那个保安就用尖头皮鞋捅我的背,说:“起来,到别的地方睡觉去!你们穿的衣服跟我们工人穿的一样,领导来了会把你误认为是我们的工人的。”我想说一句:“这树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翻起身往较远的树坑走去,身上粘的树叶子和碎石头就哗啦啦地往下掉。从另一个树坑里把我叫醒的人很粗暴,我的头遭受了猛烈的击打,那些正在云游四方的思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回到了中国甘肃兰州的一个树坑里,我迅速地坐了起来,眼睛还迷离着,虚化了的司机的可恶的脸就出现了,他说:“你睡在这里日树啊?”我生着气说:“我日你妹!”
九
污水处理厂那个罐壁上的孔已经打好了,吴志学就让我们去了罐上帮忙。罐壁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打了孔,麻子脸一样。李云跟着一个焊工,正在把切好的花楞子钢筋竖着焊接到旧的钢筋茬子上,他负责用手把着钢筋,不让倾斜。焊工是一个大个子的胖子,我和宏伟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块头大,他块头大,人却和蔼,歇息的时候我和宏伟常常能和他说一会子话。我一直好奇电焊机能够将金属焊条烧融化,却电不到把着钢筋的李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焊机的电压小,电不到人。”他这样说,我就更加疑惑了:“电压小还能把焊条融化了?”他就晃了头说:“原理上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电不死人。”
更吸引我的,是乙炔焊。那天,吴志学拉着我去了购气站,我和购气站的师傅搬运了两个气瓶到车上,根据气瓶上的化学式我们知道两个气瓶分别是氧气瓶和乙炔气瓶。我们拉着气瓶往回走,好奇心大胜的我想要问吴志学气瓶是干什么用的,但我讨厌和他说话,就憋着不问,自己胡乱猜测可能的用途。气瓶拉到工地上,原来是给焊工用的,焊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黑一红的两条几十米长的塑胶管和一个铜黄色的焊枪。他熟练地把焊枪和个气瓶用塑胶管链接起来,在气瓶的阀门上拧了几下,又在焊枪上拧了几下,一股白色的火焰就从枪头喷了出来,他看着火焰又拧了几下焊枪上的旋钮,火焰就从白色变成了淡蓝色。他将蓝色的火焰喷在了一截钢筋上,火焰到处,一小截钢筋迅速变红,再过一会就变成了白色,火焰又在白色的那段钢筋上吹出了一个缺口,缺口慢慢扩大,整个钢筋就被拦腰切断了。有了氧炔焊,罐顶压剪剪不断的大号的钢筋就很容易被烧断了。休息的时候,焊工给我们讲了有关氧炔焊的知识,氧炔焊的原理要比电焊的简单,就是用乙炔气和氧气燃烧产生的热量加热金属,使它变成液态再对金属进行塑型,用氧炔焊烧断钢筋是最简单的应用,也是最没有价值的应用。我提出要试一试,焊工就简单说明了焊枪上那几个旋钮的作用,两个能分别控制乙炔和氧气流量大小的开关,一个点火开关。我学得很快,他佩服了我一会,就说要给吴志学建议让我下午帮他砍掉罐顶那些乱七八糟的钢筋,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和李云搞电焊了。果然下午吴志学就让我用上了乙炔焊。
任何体力劳动对于从未尝试过得人来说是新奇的,但是当你正真把它当做一份工作的时候却是痛苦的。用乙炔焊烧钢筋最大的苦楚就是热!我蹲在罐顶的水泥茬子上,氧炔焊喷出的火焰在离我胸口不远的地方造就了一个小太阳,他和我背部那一轮白日双面夹击,我就成了火炉里的烤鸭。下班的时候我眼睛以下的半边脸和胸口就被烤成了红色,又痒又痛,焊工说:“千万不敢挠,挠破了疼呢,脱一层皮就好了。”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就开始脱皮了,我那半截挨了烧的脸因脱皮变得丑陋不堪,像是患了白癜风。
但是比我更惨的是李云,他只跟着焊工干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就躺下了。原来,他跟着焊工搞电焊的时候,焊工每每要点亮电弧的时候就让转过脸去,说是怕电焊烧了眼睛,他以为焊工是怕他偷学了的技术,就偏偏不转过脸。第二天早晨他躺在床上不起来,说自己眼睛睁不开了,吴叔过去看了,说:“你这是让电焊烧了啊?”李云才知道焊工不是怕他偷学了技术。我看到他两个眼睛红肿着,不断地有眼泪从眼角往出流,流出的眼泪又把两个眼泡子泡得湿润了,我说:“你使劲睁眼试试。”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小缝,又马上合上了,说:“又酸又疼!”吴叔通 了吴志学,吴志学来看了他一次,说:“没事,没事,躺两天就好了,今天就别上工了。”那是个阴天,空气中飘着零星的雨点子,像是有人吐唾沫,这样的天气里睡觉是最美的,我就开始羡慕李云受伤了。
中午回来的时候李云还是早晨得那个样子躺着,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一条缝了,只是眼泪还是流。我问他:“有没有好些?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啊?”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跟我说了另一件事:“我知道你的馒头为什么每天都只剩下半个了,我们这有老鼠呢?”我突然反胃起来,说:“真的有老鼠。”李云说:“真的有呢,刚才我睡醒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个老鼠在你放馒头的碗里吃馒头呢。”我拿起碗里剩下的半个馒头细细地看,果然看到了只有老鼠那样的小动物才能咬出的齿痕,我这许多天以来吃的那半个馒头上都是这样的齿痕,我竟丝毫没有想到会是老鼠吃了我的半个馒头,心里还一直错怪着李云。李云还在给我描述着那只老鼠如何地毛色光鲜,如何地体态丰盈,如何地尾巴修长,被他发现后又如何从容不迫地从门口溜走,我说:“别说了!”就抽下墙上的一页砖头,把剩下的那半个馒头推搡到了墙外。我把吃饭的铁碗拿到水轮头下冲了许久,用它盛饭吃,饭里头有老鼠的体味,我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就不理会,但是饭却吃不出一点香味了。
焊工是个好人,但是干完罐上电焊的活儿就走掉了。李云的眼睛也好了,又开始跟着我们干活。我也想出了防鼠的办法:我用铁腕将馒头扣在了桌上,再找一块五六斤重的石头压上,中午回去,馒头果然是完整的。
已经连着阴了好几天,兰州的夏天突然变得凉爽起来,干活的时候没了受热流汗的煎熬,我吃得好,睡得好,竟觉得幸福了许多。
十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即使天还阴着,即使我吃得好睡得好。这些天我们已经在污水处理罐罐壁的孔中植上了半米长的花楞子钢筋,使它变成了一个钢铁刺猬,现在我们正用光面钢筋一圈圈盘旋着将这些钢刺连接起来。由于人少,吴志学也上了架子绑钢筋,我在罐底为他寸着钢筋。吴志学扎钢筋的速度很快,跟他一起扎钢筋的人也被催的手忙脚乱。我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我倒霉,反正他站的那个架子就垮了,一个扣件的螺帽早就脱落了,或者是搭架子的人根本就没有上上螺帽,别人踩在上头的时候稳稳当当的,吴志学踩在上头的时候那个扣件就从钢管上脱落下来,扣件一脱落,交点在那个扣件上的两根钢管就倾斜了,钢管上搭着的竹板就掉落下来,吴志学也是反应灵敏,竹板掉下来的一瞬间他抓住了一根竖立的钢管,然后迅速地跳到旁边的完好的架子上。我离得远,竹板掉下来自然是没砸着我,但我被这一幕吓得有些发懵,我听吴志学跟我说了句什么话,我以为他要重新把架子搭起来,就把落在地上的竹板往他手里递,他没有接我递上去的竹板,自己从架子上条下来,我手里拿着竹板,尴尬地看他,他黑着脸走到我跟前,突然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打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的安全帽飞滚出好远,身子也倒退了几步被地上的钢筋绊倒了,怀里还抱着竹板。愤怒的火瞬间在我的胸腔里燃烧了,我扔了竹板飞快地从地上起来,顺手捡了地上的半截钢筋。
我怒视着吴志学,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但我的怒火慢慢被理智压了下去,我知道我不可能用钢筋棒砸吴志学的头了。我丢掉了手里的钢筋棒,吴志学又恢复了黑脸,对着我说:“我让你拿扣件,你递个竹板子给我?”我没有说话,去捡了远处的安全帽扣在头上。架子上的吴叔和吴志玉看着这一幕不说话,宏伟和李云在罐的背面,没有看到吴志学打我。
我的心情很不美丽,尽管我拿起钢筋棒的时候也唬住了吴志学,但挨打的人还是我,我感觉丢了面子,受了屈辱,我之前是讨厌吴志学,现在是恨了他了。我还是跟着吴志学干活,但是一个下午再没说过一句话。
吴志玉回自己宿舍睡觉了,我们也都躺下了。关了灯,吴叔却讲开吴志玉的事了:吴志玉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要改嫁却不愿意带着他,他就被自己的大伯也就是吴志学的父亲养着,吴志学兄弟姐妹就八个,那时候穷,吃的很紧张,吴志玉又是外来的,所以经常吃不饱,个子一直都长得缓,后来能吃饱了,个子也不长了。托人说过几媳妇,人家女方一看这么小的个子就都不同意,快三十的人了,眼看着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好事却来了。我们村王家的儿子去矿山背煤,被埋到矿洞里,吴家的兄弟们就要张罗着让吴志玉把那家的媳妇娶过来,没想到那家媳妇有了一个儿子做指望,铁了心不再改嫁,吴家请了好几个媒人去说亲,都被骂了回来。有一天吴志玉趁那女人去干活就越墙进了王家,藏在衣柜里,晚上就把那女人办了,那女人上过两次吊,都被人救了下来,后来村里人怕她再上吊就指派吴志玉百里黑里都厮跟着那女人。跟了足足一月,那寻死觅活的女人竟同意了这门亲事。宏伟说:“那女人一定非常漂亮。”吴叔笑了说:“要说漂亮,那女子可真的是个漂亮人儿,我们那一道川怕是再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儿”吴叔的话又让我失眠了,我久久地想象着吴志玉女人的漂亮,甚至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具体的样子,我想我要是见了她就能认出她。
吴志玉一走,工地上干活的就剩我和宏伟、李云三个小工和吴叔一个大工,要是吴志学干活也能算一个大工,吴志学也曾逼着司机干一些活,但司机严词拒绝了他,说要干活就要给他加钱,吴志学气得不行但也不骂,只是龇着牙恨他,吴宏斌偶尔会出现在住的地方,见面会很和气地跟我们打招呼,但从不多说话。最舒服的就算做饭的大师傅了,他只做着我们几个人的饭,大部分时间躺着消磨时间,我那本《平凡的世界》的后半部分也被他在我上工的时候“借”走了。我还有一部分没有看完,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小气,也不去跟他要。但吴志玉走的第二天我却因为这本书和他吵架了。
那天中午我去拉屎,却发现地上躺着一张带字的擦过屁股的纸,仔细看竟是我那本《平凡的世界》的书纸,我气愤极了,屎也不拉了。我从一个角上提了那张纸,就去找大师傅。大师傅要准备蒸馒头的发面,正撅着屁股揉面,我走到他跟前,把那张纸从侧面举到的脸跟前,说:“你看!”大师傅停下了手中的活,用沾着白面的手捏了纸的另一个角,缓缓地说:“这是啥啊?”我说:“你仔细看!”大师傅近视眼,就往纸跟前凑了凑,等他看到纸中间那一团黄黄的东西,就赶紧撇开纸往后退了两步,说:“你这个娃娃,不就是一本破书么?”我把那张纸扔到地上,说:“破书你不要看呀,你把书还给我。”大师傅说:“前面的我已经看完了,你拿走,后边的我看完就还给你。” 我气愤着,说:“不,你现在就把两本都给我。”说完我就去灶台下放电鼓风机的那个洞里掏,我前两天看他就是把书放在这个洞里的,现在书却不在了,他看我没找到书竟不要脸地笑了,说:“书没在这,你让我看完,看完我就给你了,今天是我不好,我没纸了,又拉的急,才撕了你一页书。”我听他说了软话,心里的气就平了一些,说:“那你把前面的还给我。”他举着沾满面粉的白手说:“你看我的手,你先休息去,等我闲的时候我就把书放你床上去。”我没办法,只得走,才要走,他却叫住了我,指着地上的纸说:“你把它弄走啊!”我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管!”他把两只手悬空到面上说:“你不把他弄走,我就不洗手揉面了。”我说:“你洗手,我要看着你洗手!”他在水轮头下就把面手洗了一遍,我就把地上的纸又提到厕所去了。
晚上我回宿舍发现大师傅并没有把书还回来,就在宿舍骂了他一通,又准备要去要,宏伟反对我去要,他觉得一本书不值得三番五次地要那样子显得小气,他哪里知道那本书对我的重要性。吴叔正在鞋里找一粒沙子,他头也不抬地说:“饭前不骂厨师,睡前不骂婆姨,我劝你还是别去要了。”我被他的话逗乐了说:“没想到吴叔也这么幽默!”我不去要书了,因为吴叔的话让我想起了大师傅中午要用抓过擦屁股纸的手揉面的样子。
十一
我着实为吴志学打我生了一段时间的气,但我发现那次之后他看我和宏伟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我不会描述那种眼神,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变化。他以前看我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孩,现在看我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我感觉到那种眼神中包含着一些尊重的意思,我的打也算是没有白挨,因此心里头这件事就渐渐地淡了。
这些日子,吴宏斌是天天都办公室的,我在院子里干活,时不时地见他端了杯子出来,将喝过的茶倒在地上的石头缝里,偶尔也跟我说话,我正在将切断的钢筋放在马凳上弯弯绕绕地折,吴宏斌站在马凳的另一边说:“累不?”我说:“不累,就是热!”吴宏斌说:“热了你把工作服脱了,这里不是化工厂,没人罚款的。”我说:“好!”就把工服脱掉,裸露了上身,院里似乎起了风,风吹得身上的汗直蒸发,汗蒸发时要从我的身体中吸收热量,我的身体就凉飕飕的。其实我早就想脱掉工作服了,只是吴宏斌在,我怕挨他的说才一直穿着。又一日,吴宏斌倒完茶叶,在门给我喊话:“小杨,你累了就歇一会,喝口水,太阳这么大,不要中暑了。”我说:“好!一会就喝去啊。”他就钻进办公室了。我感念着吴宏斌的善良,不仅没有歇下喝水,还加快了折钢筋的速速。吴志学骂着打着叫我们干活,我们想方设法地偷懒,吴志斌叫我歇下,我却狠心使力地干活,这样想着,我心里就嘲笑了吴志学,又佩服了吴宏斌会管理人。
我发现李云不仅倒卖扣件,工地上那些废弃的钢筋脚料也是他偷盗的对象,因为我前一天余下的钢筋头子,第二天总会不见。我将这件事跟宏伟说了,宏伟说:“这狗日的要上天了!”我不知怎的竟想要看看李云到底是怎样将那些扔到火车道边的钢铁拿去卖的,就对宏伟说:“今天晚上不用直钢筋,我们今天跟着他,看他怎么卖钢筋。”宏伟说:“你现在折钢筋有机会了,你也也想学他?”我说:“我才不呢,我就是想看看。”宏伟说:“那成,他已经几天没去“亲戚家”了,今天肯定去的,他一出去我们就跟着他。”
喝酒的时候我问宏伟:“你说李云卖了铁再能干啥去?他天天那么晚才回来。”宏伟说:“或许兰州真的有亲戚呢。”我说:“我觉得不可能,兰州有亲戚的人还能跟我们一样在工地上受苦?”宏伟说:“不要以为所有的兰州人都是富人,兰州人也有拾垃圾的!”我说:“不要看不起拾垃圾的,拾垃圾也能赚大钱呢。”宏伟说:“那咱们俩明天就拾垃圾走!”我说:“好!”就一杯一杯地喝酒,一根一根地抽烟。没人喝了五六瓶啤酒,宏伟就说要回去,我说:“再喝一会,回去了就能就着头晕睡着,我怕我今天又失眠。”宏伟说:“你的心太小了。”就又拿了两瓶酒,果然酒精麻痹了我,使我忘记了思考,我就睡成了死人。
罐顶的钢筋扎完的那一天,一个女人领着孩子来到了工地。女人有些发胖,但不肥,脸也中规中矩,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丑陋,衣服穿得朴素,能让我想到家里的母亲,他是吴志学的媳妇。孩子的年纪应该跟李云差不多,戴着个鸭舌帽,帽檐儿使劲地打着拱儿,拱出了一张稚嫩白净的脸蛋儿,他是吴志学的儿子。大师傅本来是有单间的,他们母子二人一来,大师傅就从单间里搬了出来,和那个小孩子一起住到了工人们住的彩钢板房里。
十二
还没到起床的点,吴志学就来催促我们早起。吴叔说:“我只说婆娘来了,这志学折腾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不来的,却起的这么早!”宏伟看看手表说:“肯定是怕咱笑话才故意起的这么早的。”我还迷糊着,头又晕又疼的,宏伟说没到点,就又接着睡,睡又睡不着,看看窗外,又是晴天,晴天就又要被太阳晒,心里就生出了许多气。终于起了床,手里提着碗去打早餐,路过彩钢房门口的时候看到吴志学在叫他儿子起床。吴志学应该已经哄叫了好久了,这时间已经生气了,嘴里说着话往外撕扯被子,被子被扯下一块,露出孩子半个光亮的身体,那孩子也生了气,将吴志学手里的被子迅速地扯回去,裹了身子把头转向了床里再也不理父亲。吴志学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脸就生气地变了形,一只手捏了孩子露在被窝外的臂膀,使劲往外一拉,那孩子就赤条条地站到了地上,他竟也有裸睡的习惯。吴志学发现我往门里看,他儿子也发现了我往门里看,就都朝我瞪了眼睛,我就赶紧端着碗装作路过的样子。我们蹲在食堂门口啃馒头的时候,那小孩也来吃早餐,身上穿了和我们一样的工服,吴志学竟叫他儿子也跟我们一起干活!
开始支壳子了。我们要把铁模板一个挨着一个地用扣件连接起来,把整个污水处理罐围住,再用混凝土浇筑了罐壁与铁模板之间的缝隙,工程就算是结束了。我和宏伟跟着吴叔合模板,这已经是模工的活了,模工就是大工了,但吴志学却不说要给我们大工的工资,理由是我们干活速度慢,两个人加起来干的活也没有吴叔一个人干的多。李云和吴志学的儿子当小工,给我们递模板和扣件,吴志学的儿子伺候我和宏伟,李云一个人就去伺候吴叔。吴志学的儿子叫吴国伟,和李云是同岁,但身子远没有李云结实,连着搬几块模板就挣的脸通红。我和宏伟就故意地加快了合模板的速度来整治他,他忙得满头大汗却要强地不喊一声苦或者哀求我们放慢速度。干了半个上午,歇着的时候我和宏伟就问他话。我说:“你爹为啥把你也送到工地上来?你是不是也和你白宝库哥哥一样不好好念书你爹才把你送来的?你们家是不是有这个传统啊?”没想到吴国伟是个倔脾气说:“要你管?”我和宏伟就笑了一通,宏伟说:“狗娃,你怕是毛还么长长呢!”我说:“早晨他爹叫他起床的时候我看了,果然是毛还没长长呢!”其实早晨我并没有注意他的毛是不是长得长。吴国伟气的脸通红,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看我们,我和宏伟就又笑了一通,宏伟说:“干活!干活!”时间一长我们合模子的熟练度有了提高,速度就越来越快,吴国伟供模板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我们了,我们就不断地催他:“快!快!你这么慢要惹得你爹骂我们啊?!”。
快中午的时候我心里憋出了一个恶作剧。水瓶子里的水都喝完了,我就让吴国伟去哪个先前喝得我拉稀的水龙头跟前去接水,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宏伟会意地朝我偷笑。水接来了,我们却放在一边不喝,我看到吴国伟胸口湿了一大坨,就问:“你喝过水了?”他说:“喝过了。”我又问:“味道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宏伟生了气,说:“你咋这么倔的?说什么话都带刺!”我赶紧说:“娃娃么,还不懂事。”就等着看戏了。果然,中午吃完饭吴志学就骂他儿子了:“你的伎俩我还不清楚,上学的时候你就装肚子疼不去学校,这才一个早上你就怂了,下午你必须去,我要叫你知道你爹的钱来的多么不易!”吴国伟从吴志学住的房子出来,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尖上,早晨沾了土灰的脸上留下清晰的两道泪痕,像蜗牛爬过的道路。我心里笑了一通,又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下午他又要去喝那水,我就拦了他把自己的水分给他喝,我还是善良的。
吴国伟就是这样倔,我和宏伟常常被他的话噎地生气,生气却又不敢过于骂他,更不敢赏他两个巴掌。李云说他是因为自己的爹是监工才这个样子的,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他的倔更像是人在陌生环境里的一种自我保护和赢得他人尊敬的方式。人在陌生环境里的自我保护有两种的,一种是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礼貌谦虚让他们觉得自己毫无杀伤力;一种是用自己的强势让周围的人觉得自己有很强的杀伤力,吴国伟就是后者,但他的年龄太小,这样小的孩子无论装的多么有杀伤力,在比他大的人的眼中就显得可笑了。因此,我和宏伟更多地是被他的倔劲儿惹得发笑。
我们的切割机是好早就坏了的,晚上的时候吴志学突然要修。库房门口切割机被大卸八块,吴志学一件件地检查哪些东西,吴叔蹲在旁边不是地指指点点,我和李云吴国伟好奇地站着看。宏伟刚吃完饭,提着饭缸子从厨房出来,吴志学就喊叫宏伟,让他在厨房门口的工具箱里找一把22号的扳手,然后就底下头继续摆弄切割机的尸体。他用钳子将两根线咬到一起,又拧着它们转了几个圈,两股铜线就紧紧缠绕了,突然,他的手像是被什么刺痛,将钳子甩出老远,身子也迅速地后退着瘫坐到地上的石子中,几颗黑白的石子被他的屁股砸出了老远,他又迅速地站起来,地上就留下了屁股状的坑。我们几个都被吴志学的情态吓懵,但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看到宏伟正在门口边上的电箱的旁边。吴志学是被电咬了。宏伟还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还提着吃饭的缸子朝我们走过来,吴志学黑着脸看他,我们也看他,宏伟被看得不好意思,就强行挤出一个笑。我也想笑,但吴志学的脸黑的严重,我就憋了笑,我看到李云也憋着笑,甚至吴志学的儿子吴国伟也憋着笑。宏伟走近了,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切割机零件说:“还没修好?我把电闸拉起了,我还以为修好了要试呢。”吴志学还是不说话,把手里的钳子扔到地上转身走了。吴志学一走远,我们都笑了,宏伟也跟着笑:“怎么了?”吴叔说:“还笑呢,这是380伏的电,你今天差点弄出人命!”就让宏伟再去关了电自己在地上摆弄着修切割机。
原想着这件事吴志学不会善罢甘休,吴志学却大度地没有再提起过。
吴国伟已经跟我们干活好几天了,还是嘴犟,我和宏伟已经习惯了他的嘴犟,并不怎样在意了,反倒为他这种性格感到新奇。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被吴志学逼着来工地干活了。和白宝库相比他的“罪行”更加严重,除了不学习之外,泡网吧、打架、抽烟、喝酒、谈恋爱、乱花钱,这些大人们深恶痛绝的坏习惯都在他身上有了完美的演绎,休息的时候他就眉飞色舞地跟我们将这些事,我心里就笑吴志学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关于女性的话题永远是男性谈话的主题,吴国伟讲了许多事,我们最关心的还是他谈恋爱的事。吴国伟说:“我爹妈还不知道我谈恋爱,你们可不敢在他们跟前说起。”宏伟说:“你说谈恋爱了,你们亲过嘴么?”吴国伟显然是在回味,说:“何止亲过嘴,我还摸过她的奶呢!”说完就用两只手袭击了李云的胸部,李云脸红着扭捏地躲开了,虽然是同龄人,李云显然没有过他这样的艳遇。宏伟说:“你媳妇胸大不?”吴国伟犹豫了一下,说:“大得很!”我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不诚实,就问他:“有多大?是不是你都没有找见?”吴国伟笑了,说:“你咋知道的?我给你说,现在的女的,你看着胸挺得高高的,手一伸进去里头就是一个空壳壳,啥都么有。”我被他这小大人的话逗得笑弯了腰。宏伟突然朝李云屁股一脚,说:“你看这狗日的硬了。”我们就一齐往李云裆里看,李云用手捂了裆,脸更红了。
吴国伟的话让我想起了我那个大个子女朋友,在我们相处的短暂的日子里,我也曾要求要用手丈量她胸部的尺寸,她让我把手伸开给她看,我就把手伸到她眼前。不知何时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根细长的柳枝,她用柳枝狠狠地敲打了我的手,使我很长一段时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吴国伟偷着跟我和宏伟喝了两次酒后,吴志学就不让在下班后出门了,快睡觉的时候他就来找我和宏伟,同我们要两支烟,吴叔盯着他看,他也发现吴叔在看就说:“四爷,你看啥呢?你别跟我爸说,你说了我死不承认,还要给我爸说在你挑拨我们父子关系的。”吴叔厌恶的说:“谁管你!”我听吴国伟这样说就问他:“你看过《三国演义》?”吴国伟说:“没有啊!”就疑惑地看我,我就说:“你狗日的像曹操呢,你以后能有出息的。”然后就给他讲了《三国演义里》的那段故事:曹操的叔叔见曹操整天地飞鹰走狗,就把这种情况告诉了曹操的父亲曹嵩。曹嵩就责备了曹操。后来曹操有一次看到叔叔,就倒在地上假装中风,叔叔把这件事也告诉了曹嵩,等到曹嵩问曹操中风的事时曹操就说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病,那是叔叔不喜欢我,因此盼着我得病呢,从此曹嵩就不再相信叔叔的话了。吴国伟听我夸了他,就欢快地跳着走了。
十三
模板已经完全支好了,打灰车伸着长尖的嘴里正往模板与罐壁之间的空隙里吐着混凝土,我和宏伟提着振动棒站在罐顶,振动棒的头伸到了新灌入的混凝土中呜呜呜地颤抖,颤抖着混凝土就下去半截子。李云和吴国伟用小推车在把工地上不用的东西一车车往住的地方搬,吴叔和吴志学则背着手指挥着打灰车,吴叔显然很少受这样的待遇,他跟吴志学站在一起就显得很不自然。
正干着,吴国伟就颠颠地跑到了吴志学跟前,他是推了一车扣件和一米长的钢管走了不久的,吴志学就问他:“你咋回来了?车子呢?”吴国伟喘着气,说:“车子翻到半道上了,李云被钢管砸伤了,坐在路边不起来。”我以为吴志学要惩罚他儿子的,却没有。只是让吴叔独自接掌了指挥打灰车的大权,自己就颠颠地跑,吴国伟也跟他颠颠地跑。
原来,李云和吴国伟那一车钢管扣件装得太多,又都靠近车尾,因此推车的时候就要使劲地压着车把,吴国伟就提议让李云骑到车把上压着,他自己则掌握车子的方向,李云当然是高兴骑到车把上的,结果到了下坡的时候又有一部分钢管滚到了车尾,他们两个人就压不住了,吴国伟机灵地躲到了一边,但是骑在车把上的李云却被抛起来,跌到了车尾,车上翻滚下来的钢管扣件就砸在他的身上。吴志学到事发地点的时候,李云已经起来了,正在往重新放好的车子上装洒落一地的钢管扣件。吴志学说:“你没事?”李云说:“我没事!”“没事叫你你不起来?”“我气板住了,坐地上缓了一会就好了。”吴志学和吴国伟就帮着重新装车,却怎么也装不完地上的钢管,吴志学就生了气,撇下他们回工地了。吴志学一走,李云和吴国伟就把地上剩下的钢管往车上的空隙里插,插得推车变成了铁刺猬。
这些事我都是下班了听李云和吴国伟比划着说的,我就觉得李云命大,那么多的钢管竟然没有砸伤他。出了事故,应该是不好的,我们却很兴奋,因为平淡的日子起了涟漪。就商量着要吃烤羊肉串,再喝些酒。吴国伟就去求吴志学放他出去,吴志学竟就同意了。吴国伟酒量好,让我不断地想起同样酒量好的白宝库,我就想他们这肯定是遗传,他还能讲一些黄段子,能惹得我和宏伟笑疼了肚子,李云也笑,但有时候却笑得迷惘,我就知道他没有完全听懂这些黄段子,就又给他解释一遍,解释了一遍,他才真正地笑。吴国伟甚至比李云小了几个月,他讲的段子李云竟然听不懂,我和宏伟就感慨着是没有上学的缘故,又觉得现在的学校性教育做得越来越到位了。
污水处理厂是栽种了许多植物的,因此早晨的空气就会透着潮湿和清新的气味,清新的气味中又夹杂了污水厂自身的酸臭的味道。我们往工地走得时候太阳刚在身后冒出半个脸,人的影子长的看不到头。我看太阳,太阳红亮却不刺眼,宏伟也在看太阳,太阳把他的脸照的通红,我发现他眼角有一大块眼屎,就要帮他弄掉,他却躲着不让我动他。吴志学接了个电话,电话却是找我的。我从未把吴志学的电话告诉我认识的人,怎么会有人通过他的电话找到我呢?我疑惑且迟疑着,吴志学就生气了:“快些接,你老子打来的!”我的爹怎么会知道吴志学的电话呢?我接了电话,爹打电话是要我回家的。我上大学是要办生源地贷款的,现在开始办贷款了,我的爹搞不定就让我回去,我还想再待两天的,我的爹就说我要是不会去办贷款我就没有学费上学了,那我的大学就上不成了,我跟吴志学说了我要回家,吴志学说啥时候,我说:“明天回,晚了就办不上贷款了!”吴志学说:“那你晚上来领工资。”
李云是跟着吴叔干了一天活的,我要跟他说我要回家的事,却一直没有看见他。到了晚上去找吴志学领工资的时候却遇见他。吴志学左手压着桌子上一个皱皱巴巴的纸片,右手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李云红着脸规矩地立在旁边,我看看李云,李云也看看我,面无表情。我好奇地偷偷往吴志学的本子上瞄,吴志学在算加法。我突然猜到了一些事,就想要出了门去,但吴志学没有说让我出去的话,我也不好出去,偷东西的是李云,但是我也很尴尬。
吴志学他们很早就知道李云在偷工地上的铁,但是他们没有说破,因为要是赶走了李云工地上就没有人干活了。污水处理厂的活快结束了,夏天回家收麦子的工人也快回来了,李云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收废铁的老板是认识吴志学他们的,因为吴志学也是他们的客户,并且是大客户。李云刚开始偷钢筋去卖的时候他就告诉了吴志学,但是吴志学却没有说破,只是让他把李云每次买出去的东西都记下来。
现在是算账的时候了。吴志学把李云卖铁得的钱翻了倍,然后从李云的工资里头扣,扣完了就甩给李云八百块钱,李云拿了钱并不同吴志学争辩,或者是李云已经与吴志学争辩过了。李云也不看我,接了钱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吴志学说:“你今晚就不要在这里住了”李云楞了一下,没有回头,走掉了。吴志学嘴里吐出过各种各样,卑鄙下流的骂人的话语,但是都没有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我被他这句话所震慑,莫名地热血沸腾了。可是我沸腾个啥呀?我也不知道。
我以为吴志学要在我跟前骂李云的,却没有。我结了工资,就往宿舍跑,我怕李云就这样走掉了,至少要跟他告别呀,我一时忘记了告别也可能会尴尬。李云在收拾行李,宏伟正给吴叔说:“吴叔,你去跟吴志学说一说,让李云再住上一晚上。”吴叔抽着旱烟卷儿,在床上蹲着,两只脚在床边上相互地挫着,不说话。我突然觉得他像污水处理厂的烟囱。
李云一直不说话,我和宏伟说要送送他,他也不说话。吴国伟进了门,说:“别收拾了,我给我爸说了让你明天走。”李云把手里提着的裤子使劲往床上一摔说:“你爸这么能的,老子就是要今天走!”吴国伟尴尬了,又要掩饰尴尬,又不会掩饰尴尬,脸就红了,红脸的吴国伟立在门口不知所措。宏伟拿了一根烟塞在他手里说:“抽烟,抽烟。”吴国伟就靠在我的床头抽烟了。李云还是穿的那件露出脚踝的牛仔裤和宽大的灰色T恤,包只有一个断了一条肩带的双肩包。
兰炼厂的机器还是嗡嗡地叫,世界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关他们的事。太阳要落下的地方火烧云出奇地多,燃烧了半个天空。门口那条街的尽头是有一个旅社的,我和宏伟把李云送到十字路口,叮嘱他去找那个旅社住下。李云点点头,说了一句话:“吴志学不该扣我双倍的钱的?”他这句话我不知道怎么接,宏伟说:“没事,没事,钱以后还能挣么!”李云是走了,在火红的霞光中邋里邋遢地走了。我有一种很孤独的感觉,不知道是替他孤独,还是我自己在孤独,宏伟看出了我的孤独,就又要喝酒。
第二天,我休整一天,原想睡到自然醒却还是被吴志学的吆喝声吵醒,吵醒了就睡不着,睡不着也不愿意起来。宿舍里有了响动,我以为是大师傅,坐起来却发现是那只长尾巴的老鼠正在往我的碗里爬。我的床是靠着门口的,因此我一伸手就关上了门,老鼠也看到我关上了门,就急了,钻到了门后边那堆钢管中。我起了身,找了根钢管顶上门,就开始翻找老鼠。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往半截钢管里头钻,但是只钻进半个身子,我就笑它,笑它的肥胖。我一只手抓着尾巴,一只手抓着它脊背的毛皮去找大师傅看,问他能不能做老鼠汤,大师傅看了却让我往远了滚。
十四
晚上回了宿舍,事情却出现了转机。有人用丢掉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了,说是认识我的,让我猜猜是谁?已经两年没见过面,也没有联系过,但是我还是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是李云。我说:“李云?”“哇,杨哥还记得我!”他表示了惊奇。我既诧异又兴奋:诧异着手机为什么会在他那里?兴奋着手机估计能够找回来了。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的手机的?他说里头有我和我女朋友的照片,他认出了我。
兰州的沙尘暴是有名的。我就是站在沙尘暴里等着李云的,风裹着沙子和土一卷儿一卷儿地在我身前和身后转,转到我跟前就往裤腿里钻,大街上穿了短裙的女孩子两只手压着裙边鸵鸟一样地跑。我躲在公交站牌下面,李云突然就到我跟前了,就像是被沙尘暴刮来的。他的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还是以前一样地瘦,但是明显变得老成许多——嘴角长了稀稀疏疏的胡须。他突然到我跟前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有些局促地同他握手。
他笑着说:“没想到竟有这么巧的事,这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说:“你是在哪里捡到手机的?”他说:“不是我捡的,是我兄弟捡的。”说着就转了头,用头给我指他后边跟着的跟他年龄相仿的两个孩子,他们就恭敬地对我笑,李云显然是这两个人的头儿。我说:“李云,你现在都有小弟了!”李云腼腆地笑:“撒小弟么,都是一起出来的兄弟,你看你手机没问题吧?”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正是我丢掉的那个。我拿了手机,并没有仔细检查,就装了起来。我大概能估计到他的职业但我还是问:“你现在干啥着?”他笑了笑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说:“你帮我找到了手机,应该是我请你的。”
原本计划是每天挤牙膏的,后来想想一次性写完给大家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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