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呼伦贝尔不是看雪。是的,草原都已埋在了厚厚的白雪之下——从银装素裹的冰城到这一望无际的雪野,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当然不是来看雪。
这片低矮的丘陵坡地,雪几乎扯平了坟茔与平地的落差,八斤埋在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坡上树木稀疏,冬日的寒风里,柞树的黄叶颤抖着难言的冷清。
一个月前,李向前打来电话说,八斤没了。
如果不是他猝然提及,我几乎已经忘了10多年前连队还有这样一个兵:“八斤——怎么没的?什么时候的事?”
“八斤复员后回老家旗下当了线路巡护员。去年夏天,他巡完线蹚河下水,那原本是他回家常抄的近路,可涨水了,他栽倒在河里人就没了,后来媳妇跑了,家里留下老母亲和4岁的孩子。”李向前想让我在老连队的群里倡议一下,大伙给八斤家里捐点钱,“下个月我们班的都去,老连长,你来吗?”
“嗯,有时间的话,我去。”
八斤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现,如浮雕般清晰而深刻。
14年前,我还是通信连连长,自诩年轻有为、见多识广。那天,我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认识刚下连的新兵,一个名字着实让我意外:“八斤?”
“到!”一名新兵起立。
“你叫——八斤?”
“是!首长。”
李向前说:“连长,他是蒙古族,出生时八斤,就起名‘八斤’。”
八斤个头不高,眼睛小,脸上坑坑包包“地形崎岖”,汉语说不上几句就涨得脸通红。事后我得知八斤不怎么认识汉字。我们是通信兵,不识字能抄 吗?能背密语吗?学得会电台操作吗?我把八斤分到李向前的班,命令他教八斤识字写字。
李向前的班属于有线排,500米收放线、线路架设成了八斤必须达标的训练课目。虽然八斤有力气、能干、肯吃苦,但他天生敏捷性、协调性不行,别的新兵徒手爬杆都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就他离了脚扣子还上不去。气得李向前给他买了副跳绳,每天加练一小时跳绳,可八斤跳绳总能把自己脚绊住,摔个大马趴。
相比于训练,八斤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上政治教育课,他听不明白,也不会写汉字,握笔姿势歪歪扭扭的,只能照葫芦画瓢,字写得像蚂蚁爬。
指导员给了八斤一本创新理论士兵读本作为识字教材,想培养他成为学理论的典型。
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带队来连队,连队干部提前让八斤背熟台词。领导一来,八斤大脑就短了路,主任问他学习党的创新理论有啥感悟,他一激动,只会说,部队好,连队好,他来部队想转士官,有几期转几期,有八期干满八期。
大家哄堂大笑。
陪同的团长政委闹得脸红脖子粗,替八斤解围说:“这孩子紧张,平时训练可刻苦了,带头参加雪浴。”
首长问八斤冬天搞了什么训练,八斤说他训练不行,雪地里洗澡是指导员让洗的……
指导员恨不得把八斤踹死,当然指导员不会真的和八斤一般见识。在指导员和其他战友眼中,八斤是个好兵。他嘴笨,可是能吃苦、热爱部队,遇到任务总是抢着干。
那年冬天,团里到三连的光缆不通了,李向前带着八斤一共4个人出去施工。光缆断了需要找到断点重新熔接,得把冻土下面一米半深的光缆挖出来,寒冬腊月,冻土层有将近两米厚。八斤和老兵争着抢着干,用十字镐从早上刨到下午,终于找到断点。
我相信八斤的话,但真的不忍心看一个老老实实的新兵因抢着干活被冻伤。我罚李向前他们到山里采冬青给八斤泡水洗冻疮。
那天晚上,八斤到我屋里对我说:“连长,您对我好,我这辈子就跟着您了。”他人实在,脾气直,不会说话,干了好多气人的事,可他这句话足以让我记一辈子。
落雪由小变大,漫天的雪絮渲染出无边的悲寂。
“八斤,战友们来看你了,连长也来了。”李向前说。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八斤施工受了伤,他现在也许还穿着军装,在连队当老士官呢。
那次是架设油炸杆,高空架线过公路,八斤坐着滑车在钢绞线上架缆。一辆拉着高高豆秆的农用车,从八斤悬空的脚下飞驰而过,把八斤撞得像单杠大回环一样在上面兜了一圈,摔下来后人已经不会动了,送到医院,胯骨骨折。那时临老兵退伍、士官选取只有两个月。
八斤想转士官,可伤病员没有医疗终结是不能转士官的。他一直在医院里躺着,没有晋级,只是超期服役。
翌年6月,我提职当了军务股长。而八斤超期服役已经半年多,领导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理因病评残未果滞留部队人员。
八斤出院回到连队,我买了水果去看他,他一条腿跛着,胯骨还不敢吃劲。八斤说:“连长,我想评残,住院时病友说评了残团里还能给补20万块钱。”
我说:“八斤,你的伤可以评残,但补助不符合规定,团里也没有这笔钱。”
八斤说:“连长,你对我好,我信你,我明天就走。”
八斤就这样走了。
八斤复员后多年,我已经调到上级机关当了处长,他给我发过一次信息,说冬天旗里不让放牧,羊在圈里牧草短缺,他求我帮忙联系牧草,价钱我定。因诸多不便,我未能帮他。
上山来看八斤之前,大家去八斤家里表达了心意,八斤家的日子让我看了不禁落泪。我把准备好的自己一个月工资,交给八斤的老母亲。李向前说:“这位是老连长,现在是机关的处长。”老母亲含着泪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不松开。
八斤,是我对不起你,你复员后我不敢也没有脸面来见你,你别恨我……
40多岁的团职干部,在八斤的墓前,在大雪纷飞中,洗去了仕途凡尘的沾染,流下了最真诚的眼泪。部队改革,自己即将成为那三十万分之一,如果让自己什么也不要,不对组织提要求,自己能做到吗?
大大的雪花落在身上。
呼伦贝尔的雪,没有一丝污染,这里没有雾霾,没有尾气,一切都清朗纯澈,就像八斤的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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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钱宗阳
编审:曲延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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