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老屋举过头顶

打算起身时,杨波扫了一眼地上的烟屁股,一共五颗,加上手上的,这个下午他连着抽了六颗烟。烟灰散落在青苔和地衣上,裤裆处也有一些,幸好烟屁股没落这里,不然烫个洞洞都不晓得。杨波轻跳几下,抖落烟灰。

杨波是我堂舅,他说,“脚都蹲麻了,老房子的事在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呢,不晓得怎么办好些。”在手机这端,我听见杨波的说话声里有风在吹。

这些年,从村里传来的话都带着风声。

杨波的村子叫罗南溪,隶属贵州省印江自治县刀坝镇,与重庆市秀山县临界,距印江县城约56公里,距刀坝镇政府4.5公里,全村共445户1456人。罗南溪与镇子隔着一匹山岭,一道山谷.。谷底有一小河,小到什么程度,男人们说一泡尿都能尿过河。窄小是窄小,却是罗南溪的大天地,人们赶场、打工、上学、结婚等都要经过小河。生活叮叮当当地挂在两边的山崖上,与小河声响是一致的。全村14个自然组横向分布在山沟里,像一枚豆荚的包抄。杨波的家、我外公的家就在内口湾组,是罗南溪这枚豆荚尾部上的籽粒。

二〇〇〇年之前,还没有公路通往罗南溪。我记得,在人生最后那两年,外公从没走出过罗南溪。因为,他担心路不方便,自己又没儿子,若是突然病重了,谁来弄他回罗兰溪,回到老房子里去。记忆中,房间昏暗,散发着霉味,蚊帐灰黄,外公在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咳嗽是一根勾住心肺的麻绳,仿佛有手在操控,只要一提拉,外公的喉咙和胸腔里顿时山石滚落,脸色从苍白转酱红再转紫白,头使劲往下拽,肩膀抖得厉害。我去看望外公,坐在床沿上,不敢多说话,我担心他多说一句就会用完了力气,身体会轰隆一声垮塌掉。一床老旧的印花被下,外公被咳嗽的麻绳牵扯着,被孤寂与忧心的绳子捆缚着,活成了一只弓腰驼背的虾,搁浅在命运的浅滩上,暴露在众人的种种目光之下。健康时,外公不愿意去任何一个女儿家养老,病重,他也哪里都不愿去,这个穷窝窝装着的欢欣与屈辱,连同霉味、细尘、灯火,甚至昏暗都是他的一部分。后来,外公在后山的一块土里冷却、融入,大概只有草茎、虫蚁、地鼠能听见他的声响。

这块土,是杨波的父亲划出来的自留地,他却把堂叔(我外公)掩埋在这里。村里人说杨波厚道,父亲却成天黑着脸,心里一万个不甘不愿。很多年里,因为自家贫穷,堂叔家境稍好,土地和家产成为父亲与堂叔中间的墙。杨波知道,父亲曾暗自猜度,他可能会被堂叔诓走,不是明夺,也不是暗抢,是用财物进行诱惑。儿子将不是自己的儿子,寨上人会说只能生不能养,父亲觉得更显贫穷,更没面子,更失骨气。何况,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到底还是去侍奉了别人。让父亲更气愤的是,杨波偏偏天生就与堂叔更加投缘。吃哑巴亏的挫败感常年贴在父亲脸上。老远见父亲走来,杨波会低头看脚,等走近了,才喊一声爹,声音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杨波堂舅很少抽烟,尤其很少连着抽几颗烟。我记得的仅有三次,一次是他凑钱结婚,另一次是他凑钱缴计划生育罚款,第三次是我外公把身后事“捆绑”在他身上。尽管杨波与外公只是堂叔侄关系,没有赡养义务,可他做不到假装看不见。杨波他父亲因为私怨,不想他多事;族人因为私利,不想他独吞家产。2011年,杨波顶着他父亲的压力操持了堂叔(我外公)的后事,又顶着族人的压力继承了堂叔的老房子、土地和山林。

现在,杨波的父亲和堂叔都到了地下,二人之间再无墙可隔。每年清明节,我与杨波堂舅去祭拜老人,狗尾草在坟边轻轻摇晃,我也摆摆手,算是与外公打个招呼,像当年牵着他的衣角。

这些年,罗南溪的人和东西在不知不觉地减少,留出了空隙,风很容易吹进来,是吹热风。风一热,很多事情就能被点燃。修公路、种药材、栽果树、筑河沿、买轿车、楼房越建越大,这些事情被点燃,热烘烘,闹喳喳,在村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台。

风声是村支书杨秀军传给杨波的。他说:“杨波啊,你那老房子旧匍匍的,也没得人坐,拆了吧,脱贫攻坚施行土地增减挂钩政策,拆房子政府有补偿。”支书大概是一边骑摩托一边打的电话。2017年,脱贫攻坚在罗南溪拉开战场,杨秀军白天黑夜骑摩托车在各家各户串,类似电视剧里的“管事大妈”。杨波听见手机里风声滚滚,唿拉拉推着支书要说的话,含混中仔细辩音,他猛地明白是喊拆老房子,顿时懵圈。

老房子是我外公从一户人家买过来的,木结构瓦房,五柱四瓜,共五间房。中间是堂屋,设有神龛。神龛上请先生书写了“天地君亲师位”,供奉着祖先和诸神,旁边的板壁上贴有几张模糊焦黄的奖状。外公每年要在那里磕头,神色严肃,不说话,眼睛里的内容却更多更深重。我跟在后面,磕头时,小孩的手不能摸屁股,不能擦鼻涕,不能碰鞋底,这是外公定的规矩。那时我还小,以为世上磕头的地方只能是在这里。其余的房间被隔成半间,用来盛装我们的肉身和浮世悲欢。

左右的厢房是在外公手上新建的。吊脚楼,青瓦,木长廊,但楼上楼下的房间没有装修,空着,一度成为村里小孩子演练攀爬腾跃、飞檐走壁的免费场所。我讨厌杨二毛们来厢房上蹿下跳。杨二毛家共五兄弟,齐刷刷往柱子前一站,口哨一响,蹭蹭蹭就上房了,叽哩哇啦要闹一天才歇住,真把这里当成自家房了。外公却笑呵呵,挺满意。我撅着嘴巴不高兴,也搞不懂外公的乐悠。

偶然听见了关于外公和老房子的闲话。在村口的大柏树下,几个人说一些正经或不正经的话。一说老房子里曾有女子上吊,剩下房主一个人,孤孤单单老去,在决定买房时,外公借此压低了房价。实在是为人不厚道,难怪他家只养活姑娘,却养不活儿子。还说,看见没,他新建了厢房没装修吧,没有人继承不如空着,免得全部家当落入外人手呗。把闲话说得又多又长的是树槐老汉。我听见了想逃开,偏又被树槐老汉抓回来,问这问那,全是我答不了的。杨波堂舅路过时,沉沉吼一声:杨家还有人站着呢。树槐老汉们就停下话头,脸上有怪怪的笑。我看见杨波堂舅的脖筋再次又红又粗了,狠狠地对准了那么多的笑。

那时候,外公越来越老,越来越孤寂,也越来越倔犟。在卧室里,外公送走了六十八岁的外婆;在堂屋里,外公送走了三十岁的五姨叔;四姨四十岁生日那天,在隔间的火铺上,外公送走了她。生离死别的钢锯在外公身上来回拉扯,先是从心那里开始,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腿脚。外公所剩无几,和老房子一样空荡,落寞。闲话的倾向更加露骨,它们随着每一季的风一遍又一遍刮过罗南溪,打在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打在一双迷蒙的眼睛里。

在我看来,罗南溪的老房子们古老苍凉,像是在说着地老天荒,它们与大地浑然一体,非常接地气,带着自然生态的丰沛元气。老房子却又是柔软的,它们具有木性,可以被修补,或被砍伐,能被拿起,也能被放下。空厢房,冷房间,所留下的残缺和遗憾永远处于未完成时,这或许就是老房子存在的本意,她是种打开?也同时是伤口?就算成了遗产,时光被安置下来,从过往的片断中可以看到意志的粗糙或细腻。

决胜脱贫攻坚的任务和目标越来越坚决和紧迫,支书杨秀军打电话提醒已超过三次,驻村干部和帮扶干部每天在村子里巡走。杨波堂舅要我回去一趟。

2019年3月24日,我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回到罗南溪。在老房子的院子里,我四处走动,杨波堂舅蹲着抽烟。刚满一岁那年,妈就把我送到外婆家一直养到六岁,而此刻,我像蝉从薄壳里爬出来,又回头返观身后,从另外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蜕去物。那里有可想念的气息,却丝毫嗅不到,肉体的余温尚存,在那一刻却是凉的,我只是在心里知道它,知道那是外婆家。

院角,那棵看着我长大的杏树还在,我见它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花开天涯,温暖无归。

美貌悦人的直接方式就是通过眼睛。看见村庄美,看见村容佳,村庄颜值气质在提升,这是谁也无法拒绝的魅力。罗兰溪的村容村貌关系着全村人甚至外人的幸福指数,谁赋予你权利和资格打碎大家对美的憧憬?当然,村里人不这样说,他们只说:“哪个不想要好的呢”。

大家向好的势头,脱贫攻坚“拆旧”时间的限定,让杨波显得有点狼狈。

支书杨秀军在电话里有些焦急和不耐烦:“脱贫攻坚就是上战场打仗呢,容得哪个拉稀摆带。时间一到,村里的破旧老房子拆不完,是拿我的脑壳去顶账欸。你们倒是在屋檐下躲雨,不晓得别个的不自在。”每次,杨波都用请不到劳力帮忙为借口,想搪塞过去。支书又甩过来话:“拆房子又不是没好处,有补偿的,400元一个平方。老房子杵那里,烂了就烂了,鬼二哥补偿你,一分钱都不得,到时你们肠子都悔青。”几回合下来,杨波落得“大男大汉学弯酸”“脑壳乱转遇事难办”等评价,极大地摧毁了他在村人面前豪爽耿直的形象。

说起补偿金,不用杨波来算账,早有人暗里替他算过,明里替他宣扬过:“杨波,你这回是一锄挖了个金娃娃呢。老房子这么宽,一拆就有十多万吧。哎,这人运气一好啊,坐地捡元宝。”话里的意味总是令人难以辨别。那个树槐老汉真能活,在大柏树下一坐,像极了老妖精,孩子们喊“树槐老妖”,他也懒得吼那群小屁蛋,唯一勤快的事是奚落杨波,说:“杨波,看不出你会做生意呢。一副薄棺材、一处土角角、两滴眼泪水、几叠香纸换得一坨金娃娃。值了哈。”树槐老汉浑浊的眼里有似是而非的笑。曾经坐树下说闲话的人如今仅剩树槐老汉了,风一吹,他身上透出不尽的凄凉和孤独。杨波望望眼前这老人,默默走开了。

有些话也不是全难听,搁心里翻倒几遍,理还是那个理。若放天平上称量,老房子是过往回忆,补偿金是生活现实。在罗南溪,回忆能有几两,现实会有几斤,人们心里的天平倾向是很明显的。杨波媳妇是看重这种倾向的,十几万的补偿金,够她在厂里打好多年的工。几次商量后,见杨波也真是落不下决心,她也把“弯酸”两字狠狠吐给了丈夫,外出打工去了。

2019年5月5日,孩子出生之前,是我最后一次去到罗南溪。四处走一遍,老房子们也拆得差不多了,寨子仿佛有种失重感。杨老全家的房子拆了。杨志昌家的老房子地基上落下零碎的瓦片和木条。杨龄松家的老房子拆开,阳光无遮无拦直射曾经的阶沿,石磨和石擂钵袒露在光照里,陈旧,苍白,零落,这些修辞纷纷入目。杨柏盛家的老房子在坡顶上,是沿着坡势搭建的吊脚楼,院落古旧,青瓦绿苔,两株芭蕉一丛竹林掩隐着,三两柱子遭到虫蛀,底部有雨水浸湿的痕迹。杨波和杨柏盛站着抽烟说话。杨柏盛有点难过,他请不到劳力拆房子,村里壮实人不多,他又不愿意请挖机挖,说板壁、青瓦、廊柱弄坏了很可惜。

我曾看过挖机拆老房子。巨大的黄色铁臂在空中举起又放下,看上去大而笨拙,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气和灵活。挖机的大手一抹,青瓦像鱼鳞脱落,稀里哗啦一阵轰响。十几分钟后,老房子的骨架就暴露无遗,它的声响和形态里有种措手不及的溃败和尴尬。一座三柱四瓜的木房子一个小时不到就拆完,碎瓦、断木、物件到处是,灰尘飞起又慢慢落回来。一些时候,挖机的大手抬举间有些迟疑,似乎在考虑下一步向上还是向下。不工作的时候,挖机收起手臂,像一个怕冷的人紧抱自己。很多时候,不论我开车在乡间转,还是路过工地回家,远近都可以看到有挖机在工作,我习惯了去看或凝视它们。

贵州的山山岭岭打响脱贫攻坚战,战线长,战况热烈。因此,在“拆旧”工作中同样发愁的还有我的堂弟利博。刀坝镇毛坝村驻村队长张亚电话通知他回来拆老房子。老房子坐落在毛坝村香树坪组,是我二伯的养父留下的遗产。二伯和二伯母去世后,老房子无人居住。堂弟夫妻在瓮安县工作,每年难得回来一次。老房子像一颗炸弹,在那里一动不动,若自行烂掉腐掉,绝对无人问津,但只要一拆,瞬间就会炸开堂弟与族人尤其是几个姑姑之间的战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堂弟一心扑在瓮安县的脱贫攻坚战线上,他不来也不往,暂时眼不见心不烦。

9月18日,杨波开始拆老房子。他去刀坝镇上请来四个打工时认识的朋友帮忙。五个人趴在屋顶揭瓦片,一摞一摞地摆在院坝边上。木铆钉和木楔子是斧头一枚一枚敲松的,再用小滑轮将梁、椽、檩等部件从房子上卸下来。板壁好说,几个人合力一掰,再使劲儿一抽,它们就乖乖从木槽里出来了。拆神龛时,杨波蹲着抽了颗烟才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这是他堂叔(我外公)一生维护的东西,一生苦闷就是为了这神龛上香火的延续。拆卸神龛的声音,如堂叔临终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咕声,像一切都在滚落。堂叔的三个女儿哭声凄楚、无助,可堂叔久久不闭眼,瞪眼看着他。杨波明白,这是堂叔在求他不要再迟疑,不要再顾及其他族人的看法和闲言,站出来安排后事,灵幡灵牌才能由杨氏男孙抬着走在送葬队伍之前,神龛上的根脉就算接上了,房屋、土地、山林全让他继承。此刻,这个神龛像老树的根,在这个继承人的手里被明目张胆地拔起。杨波后来说,那一刻,他有种深深的羞愧感。

一天接着一天干,直到9月28日,杨波足足用了十天才把老房子拆完。人工拆起来速度慢,但好歹是拆了,支书杨秀军与驻村干部上门测量补偿面积时,大家都表示还满意,没拖后腿没坏事儿。

10月5日,我带着已有四个月大的女儿小书去罗南溪,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我外公外婆家。可这个曾经的家已是一片空地,它就在杨波堂舅家的右边,像豁着的大口子,目光毫无阻拦就滑了出去,无依无靠取代了紧紧相依。杨波堂舅也说刚开始十分不习惯,尤其是有大月亮的夜晚,人起来上厕所,像要从那空地方掉落出去一样。我在碎片堆里捡到几张老旧的粮票、一捆蒙尘的麻绳、一个断耳的陶罐、两双瘪塌的手工布鞋,它们跟着老房子一起匍匐在地上和尘土里。我知道,这些无用物的身上也曾带有生活的热度。

老房子们拆完了,往事被窖藏起来。罗南溪敞亮了不少,一块块老宅基开挖成菜园,似大地的窗口,让村子透过气来,让人们看见那些与美好有关的景致。我抱来小书,让她不曾沾尘的小脚踩踩地面,算是敲敲曾外祖父外祖母曾经的家门。

渐渐地,杨波堂舅已习惯右边的大块空地,习惯了右边的无依靠。

也许真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习惯是一种驯化。

炊烟淡蓝,袅袅起升,青草味浓烈,雨水从地面飞起来,弹到茅草上,草尖水珠滴答。有几棚茅草搭在两根枞木作的“人”字架上,枞木留着粗糙的皮,这是一个草棚,仿佛是早上去山里取来材料刚搭建的,一切都鲜活、明艳。草棚内吊了一口小锅,里面煮着杏花,怎么煮花瓣都不变,又香又好看。是外婆在做饭,看去她十分康健,还年轻了许多。我一阵欣喜,大喊外婆。雨往天上飞,雨帘是草棚的门,我怎么也推不开这扇雨做的门。外婆朝我笑,说那门不是为我留的,让我回去。

醒来,我手臂冰冷无力,累极,徒留伤悲。在梦里,我把罗南溪的小河攥在手里挥舞,石旮旯、地角落、天上地下翻找着外婆,像孩童时在小河里翻石头找小蟹,一寸一寸偏不放过。在梦里,我心里非常清楚外婆没了房子,她早已离开人世,可我就是担心她,就是不舍,就是要四处找到她,就是要喊出她来,我还原了孩提时的任性、撒娇和赖皮。

世事与梦境是时间的绣品,我们的情感成为有色丝线,穿梭在日与夜的缎面上。雨水滂沱,泪水也滂沱,我宁愿相信梦是另一种活着。以梦为路,天地与人心更加契合和通透,互为隐喻和比拟。

没过几天,我妈打来电话,也说老是梦见外公外婆。梦见他们住草棚,蹲山崖,爬到杏树上的鸦雀窝里坐着,钻进豌豆壳里睡觉,骑在瓦片上飘荡……

听说我因做梦睡不好觉,加上带四五个月大的小书,整个人憔悴消瘦、疲软无神,我妈很恼火。她狠狠生外公外婆的气,说,老房子又不是我们拆的,托梦找我们做哪样。在世时忍着罗南溪的人,去世了也还是忍着罗南溪的人,有本事就去找拆房子的人(杨波)。我妈还忍不住打电话给三姨和五姨,状告双亲在梦里的不安停,对晚辈(主要是我)的不近人情。正如当年外公外婆商量说要把遗产给杨波时,女儿们的抱怨充斥双耳,他们坐着低头不语,无尽哀伤在一家人的眼里流转。我妈自言自语,仿佛双亲又坐在她面前,无辜地听着她的生气和质问。慢慢地,我妈不再想说什么了。我猜,她可能是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往事的要害上,放任自己不断深陷下去,除了暗自伤心,她不想再有言语。这样,眼泪就下来了。

没想到死死抓着要害不放的是堂弟利博的大姑姑。10月25日,大姑姑赶回了娘家香树坪,寨上寨下游说族人,要声讨利博,最好把他从瓮安县城揪回来,要拆房子必须先把如何分配补偿金这事说清楚,房子也有她的一份。哦,一坨金娃娃让利博一个人独吞了,怕天下没得这样的好事呢。

堂弟利博在瓮安县正战斗在脱贫攻坚一线,哪有精力回家拆房子,哪有时间坐下来理顺与姑姑们之间的疙瘩。利博打我电话,声音疲惫,但不忘幽一默,笑说,每次因为拆老房子的事与大姑姑面对,都像浑身上下被泼了一箱“老干妈”,辣得不是滋味,又像被一架机关枪哒哒哒扫射,感觉自己已坏到千疮百孔,神仙来了也救不活,简直生无可念。因为矛盾纠纷大,老房子终是没有拆,成为隔壁邻居堆放杂物和柴草的仓库。驻村队长张亚在板壁上贴了“另有安全住房”的标识,算完事。不过,老房子如今倒成了堂弟心上的疤,一揭一个痛。

人如树木,一些疤,早早就结在了年轮里。

10月28日,杨波堂舅在电话里说,怪了,他连着三个晚上梦见堂叔堂婶(我外公外婆)。大家都很惊诧。我不迷信,但是我相信某种共同情感的传递和感应。拆掉老房子,我相信目光的离开并不意味着场景和救赎的弃绝,得之要惜福,失之要生存。

杨波决定重建老房子是十一月的事情。初冬,有暖阳,在平房前的院坝里,他将拆下来的柱子、檩子、梁、椽、板壁精挑出来,用刨子推掉被岁月染尘的表层,露出树木本来的纹理和色调。杨波一个人一天接着一天干,像拼接一堆散乱的积木,他认为自己做得心甘情愿,做得平静而耐心,有汗珠从额头上爆出来。历春经夏,杨波的肤色要更浓一些了,据说这种浓度能隐藏东西,隐藏了沉重的东西,会更有勇气抵抗沉重。

年底,妈打电话来说,杨波把老房子重建在了平房顶上,全村就只有他家的房子这样做。你不说,还真有点好看。选一个吉日,杨波把我妈们三姐妹召集起来吃了一顿饭,几个又共同去墓地告慰了老人们。

后来,我和村支书杨秀军聊天,得知罗南溪在脱贫攻坚中共拆掉旧住房、猪圈、牛圈有28户,面积共2700余平方米,增减挂钩补偿金达90余万元。从刀坝镇政府的表册中也看出了这项政策的普惠:2018年刀坝镇第一批拆旧涉及27个村,共930户,总面积7万余平方米,增减挂钩补偿金达2900余万元;第二批拆旧涉及11个村,共80户,总面积0.6万余平方米,增减挂钩补偿金达260余万元。

子曰:“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发展的步伐豪迈向前,大浪淘沙,我并不觉得打坏一件瓷器是很悲伤的事情。它迟早也得坏,不是吗?然而,面对某种消失,有多少人能做到不为短期的利益获取而自鸣得意,只为长远的和美而尊崇良善,多些悲悯体察和真诚怀念。(陈丹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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