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下西洋深藏着不为人知道的秘密(第一章)

郑和下西洋深藏着不为人知道的秘密(第一章)

第一章

建文四年三月初七晚上,北平城内很早就开始净街。天一擦黑,百姓和店家就纷纷关门闭户窝了起来。街上只有挺戈执矛的巡逻兵丁和步履蹒跚的更夫不时走过,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铜锣或梆子,便是那失了人家的野猫、野狗也悄悄地蜷缩在大街小巷的阴暗处不敢游荡觅食。众家屋檐下悬挂的各色灯笼在夜风中不断地摇曳舞动,发出的昏暗光芒也随之变幻跳跃,显得狰狞而恐怖。自从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以来已近三年,为绥靖治安,净街已经成为北平的寻常举措,市民百姓不得不在百无聊赖中度过漫漫长夜。

发生在大明开国初期的“靖难之役”是一场影响了整个大明帝国历史的巨大变故。话说明朱元璋为了巩固自己及子孙的统治,曾大封宗室二十多人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地。这些藩王虽然没有封地的管治权,但却拥有护军卫队,少者三千余,多者众达两万丁,其中尤以驻守北方边境的晋王、燕王和宁王军权为大。

既定的皇位继承人原为太子朱标。不料太子却于洪武二十五年先于病亡,只好依据“立嫡立长”的古例再立太子的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继为皇位继承人。及至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日驾崩,朱允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帝国的九五之尊,是为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本性柔弱,又是诸王后辈,登基伊始便难以约制诸王,加之诸王拥兵自重,专横跋扈,浑不将小皇帝放在眼中,致使建文皇帝政令不通,左右受制,便与诸王之间渐生罅隙,互萌恨意。经与兵部尚书齐泰、太学东卿兼翰林学士黄子澄、文学博士方孝孺等心腹大臣密议后决意撤藩,陆续削去周王朱橚、齐王朱榑、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五位藩王后,又将矛头指向燕王朱棣。

朱棣本是四子,于洪武三年即受封燕王。其曾居凤阳,对民情颇有所知,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后,又两次受命率师北征,痛剿亡元残势,深谙用兵韬略。自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故去后,朱棣不仅在军事实力上,而且在家族尊序上都成为诸王之首,端得是人杰鬼雄。眼看着建文皇帝已将刀殂架好,自己岂能甘为鱼肉坐以待毙?经与左右一番谋划,干脆于建文元年七月初五日以亲颁《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为由,指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为奸臣,起兵诛讨逆贼,并自称“靖难”,即“平定祸乱,扫平奸臣”之意,竟是扯旗放炮,向朝廷率先发难。

起兵不久,燕王即攻取了北平以北的居庸关、怀来、密云和以东的蓟州、遵化、永平等州县,扫平了北平的外围,期间大败耿炳文、李景隆所率朝廷兵马。后又率师直趋大宁。大宁本为宁王朱权的封藩,所属朵颜三卫多为蒙古骑兵,骁勇善战。燕王攻破大宁后,挟持宁王回到北平,并合并了宁王的部属及朵颜三卫的军队,实力大增。

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会同郭英、吴杰等集合兵马六十万余,号称百万,进抵白沟河。燕王命部将张玉、朱能、陈亨、丘福等率军十余万迎战,利用有利时机,力挫朝廷军队,致使李景隆兵败如山倒,退走德州;五月,李景隆又从德州逃到济南,燕王率军尾追不舍,于济南打败李景隆率领的十余万众。济南在都督盛庸和山东布政使铁铉的死守之下得以不破。燕王围攻济南三月未下,遂回撤北平。李景隆因一败再败而被建文皇帝撤免了大将军职务,以盛庸取而代之。

建文二年九月,盛庸率兵北伐;十月至沧州,为燕军所败;十二月,燕军进至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济宁一带,盛庸率朝廷军队于东昌严阵以待。燕军屡胜轻敌,被朝廷军队大败,猛将张玉死于战阵,燕王自己也被包围,借大将朱能的援军接应才得以突围。

建文三年二月,燕王再次率军出击,先后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打败朝廷军队;接着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燕军夺得的城池虽多,但往往得而复失,不能巩固。正在燕王为此苦恼之际,朝廷里不满建文皇帝的太监送来了南京城内兵疲空虚的情 ,燕王大喜,决然举兵南下,剑锋直指京城。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连破东阿、汶上、邹县;时至今日,已迫近沛县、徐州。

深沉的夜色中,整个北平寂寥苍茫,星火暗淡,唯有燕王府内却是华灯高照,宾客满堂。府内不断传出丝竹合鸣和优伶吟唱,并夹杂着猜拳行令、赌酒戏谑之声,整个王府甚嚣尘上,好不热闹。

王府本为元朝旧殿隆福宫,燕王就藩后坐镇北平,改隆福宫为王府。那隆福宫原本就是帝王殿堂,经燕王多年经营后真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虽然大家都知道燕王正在挥师南进,未在府中,但势利之徒都晓得燕王自今年誓师出征以来犹得天助,真个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靖难成功指日可待。眼见改天换日就在旦夕,此时不做足了功课,日后的荣华富贵岂能平天而落?于是乎,一众攀亲附贵、阿谀奉承之辈每日价仍是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地来到王府求见世子朱高炽,争相递手本、馈珍宝、讨亲近。没了父王的管制,世子朱高炽更是乐得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直把个王府搞得乌烟瘴气,秽不可闻。

燕王府西去不远,庆寿寺悄然掩没在一片苍松古柏之间,两座八角密檐砖塔比肩而立,直插夜空。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二十六年,寺存双塔。其一为九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七年,乃庆寿寺住持海云大师灵塔;另一为七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八年,系海云得法大弟子可庵之灵塔。

提起庆寿寺,那可是大大有名。话说海云大师的另一弟子刘秉忠曾住持该寺。此僧自幼聪颖,八岁入学即能日诵文数百言,成年后博学多才,于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以僧侣之身参赞国事,深得元世祖宠信,元朝国号“大元”即是刘秉忠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向忽必烈进言采纳。殁后至元十二年,赠太傅,封赵国公,谥文贞;元成宗时,赠太师,谥文正;元仁宗时又进封常山王。有元一代,汉人位封三公者,仅刘秉忠一人耳。

寺随人异。庆寿寺双塔建成后,每日清晨太阳似出非出之时,若站在寺庙西处观望双塔,只见那两座塔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而由西向东走近塔楼的时候再看,却原来两座塔都在路北的寺里,而且挨得挺近,仿佛长幼相依,这便是“燕京十景”之一的“长安分塔”。

江山代有杰人出。刘秉忠殁后近百年,天地循环仿佛回到了原点,又一位异僧住进了庆寿寺。同样的僧服事上,同样的博学多艺,同样的满腹经纶。他,就是自四十八岁开始入幕燕府,运筹帷幄“靖难之役”,陪伴了现今的燕王、后世的成祖整整三十六年的道衍大和尚。

王府喧嚣不扰佛门清净。寺内金章宗亲笔所书的“飞虹桥”石碑旁,十几株参天古松环绕着一间小小的禅室,室内陈设简朴,整洁素雅。房间的香案上燃着蜡烛和三柱清香,袅袅香烟中,道衍和几位徒弟正在做着晚课。摇曳的烛光映照着道衍清瘦的身躯,他身着一袭半旧的僧袍,两眼微闭,腰身佝偻,双手合十,正在默诵《楞严经》,深深的皱纹如沟壑般爬满额头,一部长须银丝般悬在胸前,随着他嘴唇的蠕动不断地微微飘拂。

任谁也难以想象,三年前就是这位年逾六旬、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和尚竟能拍案而起,指点江山,曲策谋划,力促燕王仗剑起誓,以“靖难”为名讨伐建文皇帝;也是这位大和尚,于王府后苑亲自操练士卒,打造兵器,丰盈府库;还是这位大和尚,在起兵前夕,计擒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杀伐决断,刚愎自专。

岁月的流逝侵蚀了他的身体。今年他已六十有七,虽躯体老弱,但例行的晚课却从未间断。

三柱清香堪堪燃尽,晚课方才结束。道衍舒了一口气,向徒弟们摆手吩咐:“悟真暂且少待,余者歇息去吧。”

“弟子遵命。”几个徒弟同声应承,却步退去,唤作悟真的弟子闪身站到一旁,垂首躬身,静候道衍开口。

“悟真,我见你近日神思恍惚,心有旁骛,是何缘由啊?”道衍沉声问道。

“弟子罪过,扰了师傅清修,祈请师傅恕过。”悟真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嗫嚅回话。

“悟真,你平日笃厚,潜心向学,然近日眉头紧锁,沉默寡言,似有烦心之事,可否说与师傅,让为师替你解说一二?”道衍缓步踱到烛火前,用细长的指甲挑了挑烛芯。

悟真愈发垂下头去,紧盯着脚下的青砖。半晌,他抬起头来,眼角已涌出了泪花:“师傅,恕弟子鲁莽,燕王此番南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豁然开目,一双三角眸子寒光闪烁,他死死地盯着悟真:“你何出此问?”

那悟真约有二十几岁年纪,脸色白皙,身材似道衍一样的干瘦,在道衍的盯视下虽在瑟瑟发抖,仍然倔强地回望着道衍:“师傅,燕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徒弟。悟真自拜师以来虔心向佛,循规蹈矩,从不关心俗事,为何今日唐突发问且问题尖刻?道衍的内心陡生不详:难道悟真是个朝廷探子,专门到我身边卧底,平日做派都是伪装?或者干脆就是朝廷派出的刺客,要替朝廷除掉老衲这个燕王身边的第一宣力股肱?亦或非是卧底,但确有难言之隐?甚或,难道是燕王的手下,前来试探老衲的忠心?

“如果真的是燕王手下,岂不是……”思想及此,一股寒意自道衍的脚底直升头顶。燕王多疑,不得不虑呀!

道衍的内心一时间急剧盘算:哼,若是朝廷鹰犬,除非偷袭,饶是老衲上了几岁年纪,谅你也难以一击得逞;要是燕王手下,想老衲处处为燕王谋划,日常谨小慎微,如若栽赃,怕是也不容易。

道衍顷刻拿定了主意。他将双手背到身后,右手悄悄攥紧袖中的防身兵刃—一柄师传的精炼秘制异材戒尺,同时仔细观察着悟真的细微举动,一字一顿地答道:“燕王起兵靖难,乃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既行天道,自得天助,京师城破,旦夕而已。”

悟真的身躯越发颤抖,大滴的泪珠滑落脸庞:“师傅,城破之后,燕王会……屠城……屠宫否?”

“悟真,”道衍厉声喝道:“你听仔细了,出家人莫管俗事。你若真心修行,为师自当倾心教授;你若犯戒,也休怪为师逐你出门。”

“师傅……师傅……”悟真忽地跪了下去,以手掩面放声大哭,且“咚、咚”地磕起头来:“师……傅,悟真六……根未净,出言……乖扈……,惹怒师傅,……悟真该死,该死呀!”

道衍惊惧不已,他走上几步,伸出左手搀扶悟真,右手仍牢牢地攥住戒尺:“悟真,你心境已乱,必有大事,但说无妨,为师为你推之。”

悟真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道衍的手臂,哀声泣诉:“师傅,悟真……出家前原籍……青州,尚有一个……弟弟,自幼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怎奈我们兄弟……父母早亡,家乡在……洪武二十一年又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可怜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走投无路,……被朝廷内府收去,净……身成了内侍。原本以为……伺候皇上,只要小心……勤勉,总可以换个……温饱。岂知……岂知……”

言说及此,悟真已是泣不成声。

“令弟乃是内侍?侍候皇上?”道衍失口问道。

“建文三年八月十一,刚被指派随身侍候皇上。”

“侍候建文皇帝?”

“正是。”

道衍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虽然悟真不断地以头触地涕泪横流,似乎不像说谎,但道衍又叮了一句:“令弟姓甚名谁?有何证候?”

“我弟弟姓王,单字名钺;证候吗……左肩胛处有一铜钱大小的紫色疤痕,是幼时淘气,上树逮鸟时不慎坠下,被树杈扎伤所致。”

悟真见道衍问的仔细,顿时油然生出希望:“师傅,燕王不会……屠宫?亦或……您能……救他?”

道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将戒尺藏回袖中,双手搀起悟真:“你且起身,坐着说话。”

待悟真坐定,道衍又缓步走到香案前重新点起清香。缭绕的烟雾中,他痛苦地低下头去:“屠城!屠宫!”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悟真的问题纯属稚幼。燕王生性冷酷,睚眦必 ,路人皆知。京师城内,燕王仇敌云集,如若破城,焉有理由不开杀戒?正是因为不忍目睹屠戮惨状,道衍才数次婉拒了燕王提出的“随军赞襄”的“邀请”,以“体弱多病,还是辅佐世子,防止北平有失”为由执意留守北平。虽然燕王最终答允了道衍的请求,但以燕王猜忌刻薄的秉性,谁知他内心不会泛起恶意?所以,道衍刚才曾本能地猜度悟真是燕王的手下。

哎!十里秦淮,必将血流成河呀!

但这个实话是万万不能对悟真言说的。

默思良久,他轻轻地对悟真说道:“战事既起,自是兵连祸结;覆巢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自古如此。事已至此,恐怕只能祷告佛祖保佑令弟,但愿吉人自有天相矣。”

悟真闻听,眼泪马上又涌了出来,他“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搂着道衍的双腿嚎啕大哭:“师傅,师傅,燕王对您言听计从,您就想法救救舍弟,救救舍弟吧!”

“哎——”道衍长叹一声,再次扶起悟真:“悟真啊!为师非是神人,诸多情事也是身不由己。事已至此,你先将令弟的生辰八字写下留给为师,为师给他推一推休咎,但有一线生机为师亦必尽量周全。只是,此举也只是尽人事,凭天命,你不可相强为师。”

“多谢师傅,悟真替舍弟给您磕头了。”悟真言毕果真结结实实地叩起头来。

“罢了,去写吧!”道衍随手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悟真平抑心绪,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地将弟弟的八字写了下来,双手捧给道衍。

“放到烛下吧!你且回房安歇,明日晚课后再来禅室见我。”

“遵命。劳烦师傅,弟子感恩不尽,也请师傅早些歇息。”

“去吧!去吧!”道衍背过身去,向悟真摆了摆手。

悟真拭干眼泪,恭敬地向道衍打了个稽首,却步出门并随手关上屋门。

禅室内,道衍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燃烧的烛苗。实际上,自燕王出征以来,他的内心也时时惦记着一个人。他曾暗中为那个人占卜了几课,每次都是大凶之相;他也曾千方百计想法破解,但至今未得法门。他刚才说的“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与其说是给悟真听,莫如说是给自己听。

道衍拿起悟真留下的那张纸瞄了瞄,不用细看便知凶多吉少。他心情烦闷,将纸条揉作一团攥在手心,推门出室。

室外夜风破空,松枝漫卷。暗哑的风声偶尔送来几丝王府的管弦韶乐。他厌恶地盯着王府所在的东南方向,眼前浮现出世子朱高炽那张虚胖的肥脸。燕王走后,他曾多次拜访世子,意欲商讨粮草供应、地方绥靖等诸项事宜。每次见面,朱高炽都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假意奉承。但是,只要说起正事,他永远只有一句话: “世侄愚钝,诸事仰赖大师做主。”除此再无主意,直把个老道衍累得七死八活,头顶冒烟。

“唉!燕王坚毅果敢,大业可成。可世子庸碌无为,只图享乐,即便夺得江山,若传于世子手中,何异于建文做主?与世子相较,建文强于世子甚矣!只是,如今说也无宜矣。命兮!运兮!”

墙外传来几声梆子,已经二更天了。道衍将手中的纸团再次展开,心中默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轮明月刺破暗夜投射在院中的池塘上,池水泛出细微的白光,道衍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微光吸引过去。

募地,他似有所悟,急回室内,自桌案的抽屉中摸出龟甲又卜了几课,无一例外,都是危卦。

“哼!危难之存于老衲何止一日。十几年来,老衲陪伴燕王左右,以燕王脾性,老衲每日如伴虎眠,岂不危难?同僚龃龉,争权夺利,暗箭伤人,岂不危难?天轮堂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时窥伺左近,岂不危难?以老衲经天纬地、鬼神莫测之技本应犯难,若不犯难,何显老衲手段?事在人为。道衍,你怕了吗?”

一股豪情重新回到道衍身上。他的一双三角眼精光爆射,一挥手将龟甲扫回抽屉中,又随手将王钺的生辰八字在烛火上烧为灰烬。

“尽人事,凭天命。但有一线转机,老衲也须全力以赴。”

他盘腿坐到蒲团上精心默谋,努力回想刚才脑海中的一抹灵光。良久,他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

次日昼间,道衍闭门谢客,只是一早唤来自己的外家高徒侯显,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侯显一喏,转身去了。

那侯显年约三十五、六岁,本是藏人,乃甘肃临潭人氏,藏名洪保希绕。他自幼出家,精研藏传佛教经义,因仰慕道衍德学而求入门下。其时,藏传佛教与中原佛教大起龃龉,所以在庆寿寺内,道衍只说他为自己的外家弟子,自己只是代师授教,实际上对他与自己的内家弟子一般无二。这侯显不惟聪明伶俐,更是机警善谋,在洪武年间曾从军征战,从马夫做起,直至军官。道衍对其大是喜爱,除了授其教义外,道衍更将自己毕生所学阴阳数术、奇技淫巧等对其倾囊相授,直是道衍的第一心腹。不惟侯显,王府内的其他几个大宦官如马和、王景弘等也被道衍收为弟子,个个信任有加。

及至晌午,侯显提着一个包囊返回寺内,见到道衍也不说话,只将包囊打开,捡着里面的物事一件一件地请道衍查看。待得道衍首肯后,侯显又将包裹系好,刚要退出,又被道衍吩咐:“你速速潜入京师,将为师的一信一物面交神乐观纯阳真人,嘱其按为师信中所托行事,切不可误。”

说罢,他将一封信和一个装在锦盒中的晶莹剔透的佛祖玉坠交给侯显。侯显伸手接过,只说一声“师傅放心,断无差池”便转身而去。

待到晚课结束,悟真又忐忑不安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躬身施礼:“师傅!”

“是悟真吗?进来吧!”道衍的声音安静平和。

悟真推门而入,双手合十站在门旁,不知如何开口。

“悟真,你既遇事,本应早些禀告为师,以便为师预作筹划。事起仓促,为师安得从容措置?往后切记。”

“弟子驽钝,谨遵师命。”

道衍缓步踱至悟真身旁攒眉叹息:“唉!令弟的八字为师已研磨多时。为师不打诳语,乃极寻常的命格,祸事临近,恐上天难以眷顾。”

悟真惊恐莫名,情急之下伏地痛哭:“弟子素知师傅神技人鬼莫测,万望师傅可怜舍弟则个,救他于水火。舍弟若能逃脱此厄,必终身服侍师傅,弟子再三叩首了。”说罢,又是几个响头。

“你起身,听为师细言。遇事动辄屈膝,传扬出去,为师颜面何在?”道衍厉声呵斥,面色阴沉。

悟真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为师方才对你所言确系实情。然事在人为,若令弟于困厄中能够救得贵人,或许可以获得上天兼顾,自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亦未可知。”

悟真瞬时止泣,愣怔地看着道衍:“解救贵人?舍弟乃是内侍,伺候人的本事尽有,然手无缚鸡之力,焉能解救他人?”

“医者救人乃凭武力乎?”道衍双眉一拧,瞪了悟真一眼。

悟真瞠目结舌低下头去:“弟子愚蠢,请师父开释。”

“为师前日夜观天象,发现京师城内陷一贵人,命格极贵。然其命中带劫,现困于厄中,急切难以脱身。若能救得此人,令弟或有一线生机。”

“此为何人?”悟真面呈难色。

“你若答允说服令弟应下此事,为师再行告你。”

悟真踌躇难言。俄顷又问:“请师傅明告,成事把握可有几分?”

道衍面沉似水:“实不相瞒,为师观天卜课,至今未窥得真机,成事可能着实渺茫。然,事若不为,祸必旋至;若为,或有一丝转机。为与不为,但存你兄弟二人一念之间,为师的话说完了。”

悟真闭上眼睛,思虑良多。半晌,他抬起头来,向道衍躬身作礼:“师傅,悟真明白了。不做是等死;做了,若事未成便是送死。等死、送死,左右是个死,莫如做了。事已至此,悟真决意说服舍弟去做。”

“此人可是燕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事若不成则死状极惨,你可想好了?”道衍紧叮一句。

“想好了。”悟真这次的回答毫不犹豫。

道衍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悟真的眼睛,悟真的眼睛也直直地回应着道衍的目光。片刻,道衍的眼神缓和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你附耳过来。”

悟真俯下身去,道衍先是不经意地在他的印堂穴上按了一下,然后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悟真听后惊恐万状,脸色苍白:“师傅,此话当真?”

“真。如何?你要反悔?”道衍的眼睛冒出寒光。

悟真稳住心神,喘了一口长气:“悟真不悔。”

道衍目中寒光未敛,嘴里说出的话让悟真双股战栗:“哼!只怕你现在反悔也悔之晚矣。实话告汝,为师已在你身上下了诅咒。你若反悔,必将七窍流血嚼舌而亡。兹事体大,为师不得不预先提防,你休怪为师狠心。”

道衍的手段,悟真素有耳闻,他浑身颤抖,转眼间便汗湿重衣:“师傅放心。悟真若反悔,愿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嗯!师傅放心了!你也放心,只要你不反悔,尽心去做,诅咒自消。”道衍拍了拍悟真的肩头,悟真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道衍恢复了往常的口气:“你今日晚间就悄悄启程,星夜赶往京师,切勿惊动任何一人。到得京师须尽快找到令弟,然后……”他又附在悟真耳边说了一段,悟真不住点头。

“如若事成,你等可持此念珠前往神乐观找寻提点纯阳真人。纯阳真人素知此珠由为师所用且与为师交好,他必会妥为安置你等。事息之后,为师自会前去寻你。”

说着,道衍将一串精巧的檀香念珠交给悟真,然后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悟真:“所需用具俱在其中,你必须加紧护持。还有……”他又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巧的锦盒分别打开:“这是两盒丸药。你听仔细了,黑色锦盒中盛的是绝命丹……”他阴森地盯着悟真:“你等且不可被活擒,否则生不如死。这丸丹药可让你等片刻间魂归九天……你怕了?”

悟真双手哆嗦着接过丹药,大滴的汗珠滚落脸颊。刹那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从现在开始,死亡就要和自己如影随形了。他咬了咬牙:“师傅放心,事若败露,悟真和舍弟绝不苟活。”

“嗯!难为你了。”道衍又递过第二个盒子:“这朱色盒子里盛的药丸却有些意思,此乃匿形丹。”

“匿形丹?”悟真睁大了眼睛:“此为何物?”

“哼哼!”道衍微微一笑:“呆货。顾名思义,你以为何物?”

悟真接过锦盒仔细观瞧:“匿形丹?可以匿形?世间果有此物?”

“有。”道衍笃定地回答:“只是此物极难炼制,天下难寻,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记住了?”道衍谆谆告诫。

“弟子记住了。”悟真将两个锦盒收入怀中。

道衍又走到桌案前,用身体挡住悟真的视线,在案角隐蔽处按了一个机括,案底无声地探出一个木盒,他伸手取出两个物事和一袋碎银走回悟真身边。

“此乃两幅腰牌。其一为朝廷锦衣卫腰牌,另一为燕王府扈卫腰牌。从今往后你要便服潜行,若遇兵丁盘查,你可相机使用;将银子收好,权做路资。”

“便服?悟真为何要着便服?着僧服可矣。”悟真不解地看着道衍。

“僧服?唉!从今往后,你莫可再着僧服矣。”道衍太息一声。

“什么?”

悟真疑惑地探寻着道衍的眼睛:“师傅,此是为何?”

“为何?皆因为师已经将你革出佛门矣。自今日始,你改用俗家原名,佛门再无悟真矣。”道衍干涩地答道。

“革出佛门?师傅,弟子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此,万望师傅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悟真头顶如霹雳般炸开,他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

“不惟如此,你还要给为师留下一封书子。”道衍没有理会悟真,自顾自话。

“书……书子?什么……书子,请师……师傅明示。”悟真心神俱乱,话语已无伦次。

“案上有纸墨笔砚,为师口述个概括,你自行润色,去——”道衍的手臂直直地指向桌案,气势夺人。

悟真怔怔地愣在当场,过了好久好久才在道衍的逼视下拖着脚步挪到案前。他铺好纸,提起笔,脑中一片空白,预感到即将要写的内容很是不妙:“请师傅……示下。”

道衍面无表情,口述了几句。悟真闻言掷笔在案,匍匐于地放声嚎啕:“师傅,为何如此?为何如此?悟真若写下此言,今后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师傅,您就恕过徒弟吧!啊……啊……”

“为何?”道衍面沉似水:“为师说过,兹事体大。行非常事,自须用非常之法。你若莫名离去,为师势必 官;若不 官,众必疑我,则为师百口莫辩。为成事计,为师不得不如此。写吧!”

悟真双手掩面哀泣不已,身体仿佛散了架。过了好一会儿,他方站起身来,援笔在手,一边拭泪,一边斟酌,期间数次俯在案上痛哭失声。

良久,悟真颤抖着双手将两页字奉给道衍。道衍捧纸细看,见悟真确系按自己的意思拟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好极。但有此信,即或悟真事漏被擒攀咬老衲,老衲亦无忧矣。”

道衍的目的既已达成,面色也缓和下来。他将信函交还悟真,温声说道:“悟真,休怪为师狠辣,世事凶险,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之后,一切由你便宜行事,不可与为师通联。成与不成,事息之后为师自然知道。若事成,则你与为师自有相见之日,为师定会还你公道;……若事不成,为师……定会设法让你等兄弟……转世投胎一个好人家,来生不再受此磨难。无论成与不成,你总是为师的好徒儿……”

言及至此,道衍的眼圈也有些泛红,悟真更是趴在地上不停价磕头,泣不成声。

道衍搀起悟真,拍了拍他膝上的尘土:“好了,为师没有话了。你将所有物事收好,夜半时分便将此书和度牒留于房中,就……去吧,莫让任何人知晓,后事自有为师料理。”

悟真默默地擦干眼泪,将两页纸仔细折好揣入怀中,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重新跪下,重重地给道衍磕了三个头:“悟真谢过师傅。今夜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师傅,俟后也难以侍奉师傅了。师傅的教诲之恩,悟真永世难忘。师傅保重,悟真……别过了。”

道衍沉重地摆了摆手:“兵荒马乱,路上小心,去吧!去吧!”

悟真将包裹背在身上,深深看了一眼道衍清瘦的脸庞,慢慢走出门去。

望着悟真的背影,道衍久久没有动作,直至窗外一只鸟儿飞过,他才叹了一口长气:“唉!天大的重担落在了悟真身上,难为这个长守空门的比丘徒了。只是,未知死悲,焉知生乐,为师但望汝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道衍蹒跚着走到门前,双手关上了房门。

……

次日清晨,道衍的大徒弟悟善惊慌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急急敲门喊道:“师傅,师傅,徒儿有要事禀告。”

“进来。”道衍冷冷应道。

悟善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两页纸,匆忙间打了个稽首。

“何事惊慌?”道衍沉声发问。

悟善的脸涨得通红,他挥着那两页纸:“师傅,悟真他……他跑了。”

“悟真……跑了?”

“是。今日早膳,徒儿发现悟真未到便去探望,哪知他的房间空空如也,只在案上发现了他留下的一封信函和度牒,细看之后才知道,他耐不住清修寂寞,趁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跑了,还……还擅自带走了师傅的念珠,说是留作念想。”

“什么?拿来我看。”道衍劈手夺过悟善手中的信函,略看几眼,又到桌案上装模作样地翻找了一番,然后勃然大怒:“畜生,孽障。他近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为师调教他几句,他竟然不思悔改,擅自逃遁。私自叛师已是罪过,居然还敢窃取为师的念珠据为己有,此乃为师的师传之物,堪称无价……竖子贼胆包天,禽兽不如。”

眼见道衍气得双目圆瞪,须发皆竖,悟善不免股栗。只待道衍不再说话,他才战战兢兢地请示:“请师傅示下,此事当如何处置?可否知会官府派人缉拿?”

一句话又惹得道衍暴跳如雷:“让官府派人缉拿一个逃僧?前方战事正酣,官府差役连正事都忙不过来,你居然想让彼等派人缉拿一个和尚?亏你想得出,蠢材。”

悟善的头上冒出了凉汗。入师以来,他很少看到师傅发脾气,尤其是如此大的脾气。他哪曾知晓,道衍乃是逢场作戏故意演给他看?他惊惧地弯腰躬身,不敢再言。

道衍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似乎平息了好一阵儿方才静下神来。他将悟真写的那两页纸递给悟善:“你将悟真的留信遍示诸徒,然后还我。传为师的话:悟真欺师叛祖,破戒逃遁,着即革出佛门,开销度牒。至于为师的念珠,哼,权当让贼偷走了。”说到后来,道衍的声音忍不住又亢了起来。

“徒儿遵命。”看到道衍暴怒,悟善唬得浑身筛糠,只想尽快离开道衍的禅房,既然师傅发了话,他赶忙向门口走去。

“还有,”道衍又在悟善身后嘶声狂吼:“自今日始,任谁不得提起悟真。悟真……死了。”

第二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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